【孩子說「我要殺死你」,是怎麼一回事】
回到家以後,某天三個人一起吃早餐。傑克煎了兩個荷包蛋,一起盛在同一個小盤子裡,放在我跟蕃茄中間。
我拿起筷子,掀了一下其中一顆的蛋白,發現會扯到。兩個荷包蛋有點重疊,蛋白處疑似有點黏在一起。我不想冒險硬翻,怕會把半熟的蛋黃一起拉破。猶豫半天,先從邊邊沒有重疊到的蛋白開始吃。想一想,吃一點左邊的,再想一想,再吃一點右邊的。好苦惱,到底怎麼吃比較俐落咧?想一想,又吃了一點左邊的⋯⋯。
蕃茄忍不住說話了。
「我看不懂你在吃哪一個荷包蛋。」
「哎唷,被你看出來了。我也不太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剛剛想說吃左邊的,可是發現蛋白跟右邊的有點黏在一起,就想說不然把兩個的下緣都吃掉,留著上半部⋯⋯」
「你就專心吃左邊的那個就好吧?」
我看到蕃茄微皺眉的臉,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愧是高敏感人生出來的高敏感人,介意的點都ㄧ樣,我們都很不喜歡「屬於我」的東西被別人亂動。除非我主動說要分你,或者你先問過我,不然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越界,你也不要過來。
想到這裡,心裡又湧起一股感動和驕傲。因為,蕃茄雖然很介意,但是他沒有爆炸。雖然他還是皺起眉頭,但是他好好的給了我一個建議,順利用平靜的語氣解決了這件讓他很心煩的事。
這麼一件細微不起眼的日常互動,對於高敏感的孩子來說,卻是非常大的進步。這是大人小孩一起付出了多年努力才達到的成果。
***
有時,我會估狗有關高敏感特質的文章,看看專家們說些什麼,然後再對照我自己的經驗。但是看來看去,不知為何,總是覺得沒有講到「痛點」,比較像是關於這個特質的一個形容或簡介,並沒有真的點明這個特質最棘手的部分。
我認為跟高敏感族群相處,最大的挑戰在於「狂暴的情緒」。
高敏感是一種特質,所以不會因為長大或者訓練就變成非高敏感。這件事我原本就「知道」,但是一直到這次回台灣,我發現親戚叔叔也是高敏感人的時候,我才真正把這個描述跟我的經驗結合起來。
在許多年前,我「有幸」見識過親戚叔叔因為地雷被踩到,大發飆的樣子,那真的像是天打雷劈一樣,在場的我已經超過二十歲,而且只是旁觀者,但是都還是嚇到不敢出聲,彷彿要是我弄出一點聲響,叔叔會立刻衝過來把我殺掉一樣。
這次跟其他人一起回憶這個經驗,我才驚覺,親戚叔叔抓狂時的樣子,跟蕃茄一模一樣。這一年多以來,如果我跟傑克錯聽蕃茄的意思、出聲提醒他該做的事、或者是壞了他的興頭,他會瞬間進入發狂的攻擊模式:
你根本就沒有在聽我講話!!!
我絕對會殺死你!!!
你要是再這樣跟我說話,我就絕對不會吃飯!!
爆炸的速度之快,強度之猛烈,真的像是一腳踩上地雷一樣,一點醞釀期也沒有。我經常會在那一瞬間呆住,摸不清我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這個孩子怎麼會氣成這樣?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怒氣?
不對,我不是沒有。
我想起在差不多年紀的時候,看見母親拿起武器要打人的時候,我準備好隨時要衝上去把他撕爛的火氣。我有,我的內心裡有同等的憤怒,但是我的環境跟蕃茄不一樣,我學會壓抑了,所以我誤以為我「好了」。但是我每次感到憤怒的時候都有一種內心的黑洞崩潰的感覺,那個感覺如果被釋放出來,駭人的程度跟蕃茄和叔叔是不相上下的吧。
讓其他人很弄不懂的是,這些讓我們瞬間爆炸的事情,經常是小事。在其他人的經驗裡,甚至包含我這個高敏感人在看蕃茄這個高敏感孩子的時候,有時也會覺得,這些人怎麼這麼容易「因為小事就大爆炸」。
但是這句話要拆開來看。認為是「小事」的,是周圍的他人。那些「小事」對高敏感人來講是天大地大的事。原句很容易讓人以為,這個人是在找碴,或者是藉故發脾氣,要逼別人配合。
不是這個樣子的。高敏感人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很了不起或者這樣就可以贏。我們其實對這樣的自己也感到很困擾。但是會讓情況更惡化的是,周遭的親人不只不懂我們在抓狂什麼,還覺得我們大驚小怪。
小時候,我跟弟弟都很喜歡吃樂天小熊餅。有時爸爸會買回家給我們吃,通常都會買兩種口味,一種草莓,一種巧克力。我跟弟弟都比較喜歡吃巧克力。只要爸爸有買回來,我們姐弟的默契就是分好一人一半。差別在我跟弟弟的習慣不同,我會把愛吃的留在最後吃,弟弟會把愛吃的先吃。
然後就出事了。
那次弟弟先吃完了自己的巧克力口味,還想再吃,就趁我不在家把另一包巧克力也吃完了。等我上完才藝課回家,蹦蹦跳跳去開櫃子找我的小熊餅乾時,發現剩下兩盒草莓口味的。我只想了兩秒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碰」一聲把櫃子門摔回去,大跨步在家裡找「兇手」。看到弟弟在爸媽房間的時候,我尖叫:「你這個賤貨!!!!!」然後狂奔過去。
爸爸發現狀況不對,立刻把在床邊的弟弟抱起來,剛好閃過我的飛踢。我一腳踹在床底板上,整個板子被我踹破了。那整件事情當然是我的錯,因為我提不出證明我跟弟弟有說好一人一半,我所謂「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分」是一種片面說詞,弟弟也否認,所以是我太計較,脾氣太差。
跟親戚叔叔聊起我們彼此的童年,我才知道,像這樣被認為「你太誇張」、「你太愛生氣」的經驗,都讓我們深深覺得,沒有人愛我,沒有人在乎我,我說的話沒有人要聽。
大人這樣的指責,對高敏感的孩子是沒有幫助的,因為我們介意的事情還是存在,並沒有消失。而孩子也不可能學會怎麼讓自己「不那麼愛生氣」,因為這是無法控制的。孩子真正應該要學習的是如何表達情緒,還有如何讓自己先用不傷人的方法處理完情緒以後,再做溝通。
除了指責以外,還有另外一種常見的回應方式,也會讓事情更糟糕。
這次去找親戚叔叔跟阿姨的時候,就聊到他們當初新婚前幾年的幾次經典大衝突。時間久遠,起因已經忘記了,總之就大概是牙刷沒有插回杯子裡的這種蒜皮小事,但是後續兩人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反正只是因為這樣他就生氣了,然後就三個禮拜不回房間睡。」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啊!」
「可是我有處理啊,我有一直要找你說話也一直在道歉,可是你都還是一直生氣。」
「你講那些話根本沒有用!」
「為什麼沒有用?不然是還能講什麼?」
我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回想我經驗裡這兩個人的互動方式,突然懂了。
「阿姨,你說你有道歉,可是你的道歉是不是其實是在哄他?」
「呃,對啊?」
我大笑。
「不行唷,哄人的話你就完蛋了。」
為了確認這件事不是一種「家族怪僻」,我到處去問身邊已知的高敏感人,包括傑克和其他朋友。
「誒,我問你,如果今天有人踩到你的雷,然後看到你氣得要死,想要讓你心情好一點,就開始裝可愛,討抱抱,撒嬌,逗你開心,這樣的話你的心情會變好媽?」
「幹,三小啦這更氣吧,是要逼我揍人喔?」
用比較好懂的方式說明的話,在氣頭上被哄,感覺就像是你的高跟鞋踩在我的腳上,跟你說很痛,結果你不是把腳移開,是在那邊說:「哎唷生氣氣,不要生氣氣嘛皺眉頭都變醜醜的了~~~」
幹,腳啊!!腳移開啊你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啊啊啊啊啊!!
說了這麼多,來結論一下好了。
總之,高敏感特質的人,不管是成人還是兒童,當介意的點被踩到的時候,是會瞬間大抓狂的(有很外顯的,也有生悶氣的那種,但是都是非常生氣的表現,親近的人一定知道)。我自己也有莫名被蕃茄炸到的許多經驗,所以我明白被這種情緒炸到的時候,其實是非常不舒服的。
但是,後來我觀察自己的反應,我才發現,我會覺得不舒服,或者在親戚叔叔發脾氣時感到害怕,是因為我認為這種怒氣是「對我個人的攻擊」。當我讓自己看清楚,這個激烈的表現不是攻擊,而是一種「溝通」的時候,我反而能夠更理解當下的狀況。
這個人/孩子不是在威脅我,他是真的很不舒服,真的太生氣了,所以才會說「我要殺死你」。他用這些很糟糕的說話方式,是希望我能理解他。
這個認知讓我能夠逐漸放鬆,平靜看待蕃茄的火爆狀態。我會立刻跟他表示我理解他的想法,我剛剛確實沒有聽懂他說的話,或者是我剛剛確實忍不住提醒他了,我知道他不喜歡。蕃茄通常會落下一句狠話,然後跑到另一個角落去安撫自己。
我們不因為怕他一直不開心,所以拿玩具或是其他的東西轉移他的注意力,因為這只會讓他更生氣而已。他當下需要的,就是讓那股狂暴的怒氣能夠順利地流洩掉,就只是這樣而已。他不需要說教,不需要被哄,不需要任何外力的介入,只需要一個空間冷靜,然後隔一段時間有人過去問他:「你還好嗎?要聊聊嗎?」就好。
讓他自己處理,就是最好的處理。但是事後一定向他表示我的關心。
我的經驗是,越是給足空間讓孩子把憤怒完整表達出來,他越能從一次一次的經驗當中學習如何調整自己。當然,當我們也確實被他的憤怒激怒到的時候,適度的反擊也是合適的,等於給出一個「請你適可而止」的訊息。但是不需要追著孩子這個時候的態度、用詞來算總帳,因為這是敏感的孩子必經的學習過程。給他越多的批評,這段路會走得更慢。
面對高敏感的大人,我理解大家會比較難給出耐心和空間,覺得都大人大種了憑什麼你就可以這樣把怒氣亂甩。不過,因為我們的文化長年以來對於「表達情緒」這件事都是採取禁止的態度,所以會到這個年紀還很狂暴的大人,是因為在小時候沒有被好好引導過,沒有機會認識自己的情緒,也沒有學習過如何好好表達自己的情緒。這方面的能力是沒有辦法隨著年紀增長自然學會的。我不認為我們有義務幫忙高敏感的大人學會情緒管理,不過對於他的困境有所理解的話,至少可以避開一些會火上加油的回應方式,不讓情況更加惡化的。
想法太多,總覺得寫得有點亂,有想回應的人我們留言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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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真蛇】
(2020 年 1 月)
等待救援的第一百五十天,董問在睡夢中醒來。她被一個長髮及肩的男人環抱著。感覺她的動作,男人低聲問:「不多睡一會?」她只是搖頭,感官還在那個緩緩而未完全滑走的夢中。在夢裡她是一個軍人,在天色永遠沒有陽光的一片鐵色泥土上,她和一群蒙面的戰士一起。那些人穿著合金製造的加強支架,像外露的骨骼,一群金屬的死神。
在夢中她下令投擲一系列的小型核武器,飛彈在半空中化為星晨,將眼前的城市完全吞噬,接下來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強烈的衝擊波,將附近他們附近的樹木和泥土完全捲起,但他們迎風而立,巍然不動,在夢中她知道,他們穿著的東西有保護功能。「董長官,任務完成。」她聽到一把電子的聲音這樣匯報,她本來要回應,但她醒了。
那個長髮的俊美男人貶了貶眼,問道:「沒事吧?」她還是沒回應,赤裸地微笑起床,眼前這座總統套房,有巨大的落地玻璃,加洲的陽光和海水味飄進來,照出了男人的臉,那是二十五歲左右時期的木村拓哉,那是一個古老的男人,資料上說他是幾百年前日本一個受歡迎的藝人。董問其實不知道他是誰,也沒看過他的戲,但這次選擇了他。她打斷了自己的惘然,開始穿起衣服,半裸著。赤裸的男人在床上半身坐起來,「妳好了嗎?」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沒有看鏡子中的他,應道:「是的,我好了。」然後伸手去按化妝檯的一個紅色按鈕,木村的聲音傳來,這次有點不一樣:「謝謝惠顧,希望下次再能見到妳。」
她又醒來了,這次是在一個醜陋的、只有一百尺的鋼鐵小房間之中。她正襟危坐著,睜開了眼,順手便將自己頭上的兩個指頭般大小的水滴型裝置脫下,推開門,外面有一個金色的落後型號的機械人等待著,它問:「還滿意嗎?」她伸出手,對方用一個儀器掃描了她的脈搏位置,叮一聲,機械人說:「感謝妳的惠顧。」正要走的時候,走廊上有兩個女人走過,她們一邊閒聊著:「……湯告魯斯?太矮了點……妳的品味會不會太古老了點?」董問等她們離開之後也跟著離去。外面已經是黃昏,她在名為「第六天」的「網絡體驗區」竟花了一天一夜,身邊充滿賭錢的男人、賣春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不知道是生化人還是機械人的東西。最近城市突然多了很多人聚集,但董問不知道他們在爭取甚麼。
她身穿一襲緊身黑色功能服,像個瘦削的男人。這是富單那城的核心區域,她熟悉地找到回家的路,稍為遠離一下這種令人不悉的人多環境。在富單那城的第三環區域的一座老屋子,她走上樓梯,在中途又踩扁了一個階梯,但她沒有打算建築住在這裡的人修理它。二樓的一個單位是沒有鎖的,她將雙手收在袖子中,溫暖著自己,走進去。在雜亂的老董相機之間,有一個正在擦拭鏡頭的中年男人,他以為有客人來,但看見是董問,他微笑並繼續刷拭那個不值甚麼錢的小鏡頭。單位是昏暗的,只有大衛在檯台的小台燈之中閃耀著。
「回來了?」他帶著笑意繼續擦拭著。董問在一張不太乾淨的小沙發坐下,放下黑色的手袋,她的內心好像被蛇捆綁著,她嘆氣,然後說:「大衛,我有點事要跟你說。」大衛停的手停下了半晌,並繼續,他回道:「是的,妳可以說任何想說的。」她不敢望他,這好像一齣排演過很久的戲,在每次她離開的時候,都會演出的戲。雖然每次都有一點不一樣,但每次的終點都是一樣。
「大衛,我感到我需要離開。」
「去哪裡呢?」
「你一直以來對我很好,我也過得很安心。」她說。
「我沒有問這個,但很高興妳這樣說。」他放下了鏡頭,裝好鏡頭,並繼續用抹布抹另一個。
「但是我不想這樣下去,我必須跟你說,我感到安心,但那不是開心。」她望著自己的鞋尖說。
大衛的聲音傳來:「妳的意思是……?」
「你不問我去了哪裡?」她問。
「妳想告訴我,妳自然會告訴我。」他的語氣仍然溫柔。
「我去了中央區的『網絡體驗區』,我一直留在那裡。」她說。
大衛沉默的時候,董問繼續說:「你知道……」大衛打斷了她:「我知道,那你開心嗎?」
「老實說,是的,我感到高興,我不知道自己花了那麼多時間。我留連忘返。」她說。她望他,他的表情還是一如以往的溫和,一種屬於生化改造的溫和,他們好像都不發脾氣,即使在應該發脾氣的時候。他們是基因改造,來應付服務行業的品種。
「所以妳是不能在這裡找到甚麼?而在VR裡找到?」
「對不起,大衛。你沒有做錯甚麼,只是我,只是我行不通。」她說,但同時聽到一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大衛放下他的活兒,對她說:「我知道,我感覺到,若果我說我尊重妳任何決定,妳會覺得我沒愛過妳嗎?請不要這樣想,我愛過妳,這一刻也是,雖然生氣的時候也很多。」
大衛突然聽到董問的聲音:「等一下……」她的身影已經飄到門邊,門打開了,附著的門鈴響起來,三個蒙面的黑影進來,大衛只見到一陣紅色藍色的雷射光大作,似乎看到董問從後偷襲了其中一個,用手肘打掉了其中一把槍,在半空中搶走了,並迅速射死了其中兩個,剩下的一人並沒有被嚇倒,一槍打中了大衛的心臟,他的胸中有一個高溫融化的空洞,他倒下來。
槍客拋掉激光步槍,十把小刀從雙拳的位置伸出,董問手上的步槍,像洋蔥一樣應聲被斬成三片。那一刻她的雙手閒著,便猛力朝對方胸口一踢,對方飛彈而出,撞到一堆玻璃櫃,將精心擺放的古董相機和玻璃碎撞得一塌糊塗。蒙面客正要動彈,已看到對方已經趨至,兩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螺絲批已經重重插入他的雙眼,衝力之大令頭骨也抖動了一下,血從眼框噴灑出來,卻是銀色的機油。
蒙面客在玻璃碎和相機中頹然倒下,董問離開刺客,回到大衛身邊,他還未死透,被扶起一半,又轉醒了過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她回應的聲音乾硬而短促:「說吧。」她想起戰場的歲月,在那些場域,每個人都是這樣說話,因為巨大的壓力和死亡的陰影。
「我是『存儲點』的守門人……抱歉,我一直沒有告訴妳。」大衛說。她說不出話來,一向清醒的頭腦也瞬間不能反應。「但……我是一直等著救援……」
大衛繼續緩慢地說:「但妳不知道『儲存點』在哪裡,妳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守門人。我知道你想回去『真實世界』,但只是我自私,我沒有履行職責,我被發現了,隨便一方遲早都會來……他們會重置『儲存點』……」
董問看著三個死去的刺客,問道:「所以他們是歐盟的援軍?」但看起來不像,歐盟派進來的多數會是真人,而不是機械人或生化人。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哭,眼淚滴在她握緊了大衛左手的手背上。「不……」大衛說:「相反……」然後他失去了意識,在檯燈之下,像那些報廢的相機一樣。
董問安放好他,聽到更多的腳步聲,這些人沉重的腳步魚貫而進,滿戴了整座大廈,地下,一樓,很快到二樓。然後有十個蒙面人走進來包圍她,她手無寸鐵,她看了看唯一的窗房。一個男人的聲音飄來:「外面有狙擊手,不要作這個打算哦。」一個沒有穿戰鬥服而是功能服、戴著飛行員樣式護目鏡的二洲人最後才進來,跟她維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在這裡她不可能發難脅持他。
「是的,千萬不要以為可以像演戲或演VR一樣,而且我們不想殺死妳,反正妳也殺了我們三個人,董上校。」那個男人說。
董問沒有回應。
「我叫羽田,我是歐盟的救援人。」男人自我介紹。
「甚麼?」
「是有點驚訝吧?我們是自己人,所以不要舉槍,大家放下槍吧,我是外交官,不習慣這種場面。」名叫羽田的男人說,十個蒙面男人聽他的話,放下了槍。羽田親切地微笑,站前了一步:「董上校,妳等待了一百五十天,是嗎?」羽田一邊讀取護目鏡的資料,一邊散發出「我知道了一切」的氣場。
「你有代碼嗎?」她問。
羽田說:「很抱歉要告訴妳,妳的直屬上司約書亞剛剛在美洲戰場戰死,在現實世界的時間大約只是兩日前,但這裡有時差,所以就這樣了。」
「要是這樣,你期望我相信你是部隊的人?」
羽田拉高護目鏡,笑了起來:「妳不用選擇,因為妳沒有選擇,妳看我們已經包圍了這裡,但我們不是來動刀動槍,考慮到長期在VR裡的人可能有一種網絡精神病,他們可能會……抵抗……真實世界的人,所以我們帶備了一些必要防護。一般人就不怕了,但妳是殺人如麻的嘛,所以我們只能如此。」
羽田瞄瞄董問身後的大衛,說道:「這位先生的死,Nothing personal,我相信妳這種軍階的人會理解。這個生化人其實就是這個世界的儲存點守門人,但正如他剛才所說,他產生了自我意識,開始拒絕協助人類進行掃描和『解鎖』,所以這只是剛剛好。我們沒猜到他竟然和妳發生了……感情關係,這真是不幸。」
她過了良久才能回答,她有一種回到戰場的感覺,但卻不是慣常的戰場,她暫且放下了雜念,回道:「所以?」
「所以我們來帶妳回家,上校。」羽田張開雙臂:「真實世界在等著妳呢。」
「但儲存點已經不在了,要重置吧?」她說。
「沒錯,重置是隨機的,但我們已經計算到位置,所以我們現在就走,外面除了狙擊手,還有直升機。」
在飛得似乎接近雲層的直升機上,羽田先生抽著煙,她坐在他對面,沒有碰過咖啡或者煙草,她坐得很畢直,臉上沒有表情。她不喜歡羽田先生,他的嬉皮笑臉像個不確定的小丑幻影,好像一個面具。她的目光拋到機外,夕陽早就消失了,星星隱約地閃動,直升機正向富單那城的外圍廢棄區飛去。這片夜景是美麗的,很難相信這些都是虛假,是電子運算的結果,不過她想到木村拓哉的臉孔和身體,還有他的動作……也許那不是真,但反應卻是真實。即使是真實世界中的人類,痛和喜悅都只是大腦裡的一種化學反應。
她突然問:「你提過的網絡精神病,是甚麼?」羽田答:「一種心理疾病吧,在VR渡過的時間越長,就越可能出現分不清楚,即使回到真實世界是他們的初衷,到後來也會出現抵抗情況。這是從東協深層獲得的情報,可別說出去了。」
「所以你們是不知道,部隊也不知道?」
「我們沒有第一手資料。」羽田說:「VR聯網出現大停電而自我封鎖的個案,0005MK2還是第一次,那是東亞協同體的城市,災難是他們的,但他們也多了很多研究資料,我們只能靠線人提供。現時我們知道,約有七百萬人迷失在0005MK2,在斷電前一刻,系統基於自我保護,切斷外部連線,系統變成內聯網,而絕大部份人的記憶串流也被修改,大部份人失去真實世界的記憶,他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真實世界。只有極少數像董上校的,很快就恢復記憶,所以東亞協同體的救援,其實也是遣返政策,因為很多人以為東協派出的救援隊是恐怖份子,他們在這裡樂而忘返,不想『回歸』真實世界呢。」
董問的眼光繼續流連在雲層和星光之中,她想,在真實世界不會看到這些吧?雲層已經被核戰所吹起的輻射層掩蓋。在真實世界要看到星光是奢侈的,就像找到一個有正常生育能力的人類,都不容易。而在這裡,這虛幻的世界卻是充滿生機。
「大停電為何會發生?」她問。
羽田頓了頓,笑容收斂成微笑,然後答:「東亞協同體的官方說法,斷電是因為一宗針對『聖士提反城』的恐怖襲擊,核電廠,妳知道……」
「我在進來之前,記得東協國防軍說要進駐聖士提反城,令她『回歸祖國』,這事和恐怖襲擊有關?」
羽田說:「我們的官方答案是,不知道。當然我們是反對他們單方面改變聖城的現狀,本來我軍也是要反制的,但東協軍動員不久,聖城就發生這種特大災難,所以兩國的軍事對抗就沒有蔓延到那裡。至於是誰做的,我們並不會猜測,反正東協地區不滿政府的聲音也有很多,有分離主義、有恐怖主義、有反對VR發展的真實主義者……當然東協方面也有聲音指是我們策動,但這是七百萬人的屠殺,很大的指控哦。全城的人現在幾乎都假死狀態了,等於消滅了一個城市,當然連同我們派去『工作』的閣下也一樣受到連累。」
「我不認為那是一種病。」董問突然說。
「抱歉,妳說甚麼?」
「不想回歸真實世界。」她說。
「因為他們不知道外頭有一個真實的世界。」
「真實世界卻不一定是好。」
「這是個很老的問題了。」羽田笑說:「妳當然也說得對,外頭也有討論,是否應容他們永久滯留在這裡,不也是一個處置方案嗎?要在0005MK2裡逐個人帶到存儲點救援七百萬,還是繼續供電,就能維護0005MK2的封閉運作,那麼他們就不會死,只是在另一個時空活著。」
「不過他們就不能控制聖士提反城,不能生產,不能交稅,東協不想付再造一個資訊和金融中心的代價。」
「對,妳很懂得這個現實。」羽田說:「所以在這一秒,東協都在救援,主要都是先救他們培育的代理人、政治軍事經濟菁英,這也是他們控制聖城的一種方法。他們大多數人都很想繼續活在這裡,而不是外面。而我們閒得多,只是救援滲透到那裡的極少數人,例如上校妳。所以我私下想問妳一個問題,妳也不想回去嗎?」
她沉默下來,雖然不知道詳情,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此句之前的所有話都不是重點,只有這個「私下」的問題才是重點。直升機開始下降,那是富單那城的垃圾堆填區,只有巨型機械人日夜推填,沒有人煙的地方。不知為何堆填區中心有一間小鐵屋,也許儲存點就在裡面。
他們下去,直升機就馬上離開,只剩下董問、羽田和他的幾個隨從。「董上校,剛才的問題妳有答案嗎?」
「你是說想不想回去?」她問。對方稱是,那些隨從雖然沒有罷出威脅狀,但還是全副武裝,而她還是手無寸鐵。
「回去軍中匯報,那是我的職責,這與我個人想不想沒有關,像你所說,nothing personal。」
羽田望著她的臉問:「但如果是妳個人的想法?」
「我可以理解他們,就像在一個夢中,醒過來是好,但不醒來,不也是個歸處嗎?只是我不知道究竟七百萬人一起反對回歸,能否反過來影響真實世界……他們可以截斷電源,屠殺這七百萬人,但他們會死在夢中,而不是作為一個東協人而死,而是以富單那城的市民身份而死,那對他們來說才是真實。」
羽田聽完後深思了一陣,然後說:「謝謝妳,好了,我們往前……」此時有另一架直昇機很快地飛過,那不是直昇擊,那是無人機,它們在黑暗中發出了幾下紅光,羽田手下的頭顱就被甚麼炸開了,在混亂中,羽田看到一個黑暗快速貼近自己,然後突然看到背後的景象:隨從正向無人機射擊,但一個又一個的頭顱被小型炸彈炸開,然後倒下,為甚麼呢?因為他的頭顱被扭轉了180度,然後他眼前一黑,倒在董問的旁邊。她望著這些無人機攻擊完他們之後,就沒有回頭地飛走,沒入無盡的星空之中。「為甚麼……」羽田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說了這句話。
「Totally personal,只是因為大衛。」她說,然後便進入了那間小鐵屋,那是一個容量就像網絡體驗館的小個室,裡面有一個穿土色披風、純白東方服飾的十二三歲少年,像個少年的僧侶。這應該就是新的儲存點守門人。
「你是儲存點,是打算送我回去的嗎?」
少年開口說話,是一個聲音未變的少年,語氣卻是成年人的:「儲存點已經由我方重新控制,我只是個嚮導程式,現時駐守在這裡,剛才控制無人機的也是我。妳的事情我們都清楚,而妳不清楚脅持妳的人,他們不是妳的盟友,雖然要說的話,那些人跟我們還親點……離題了,不過我只能說,看到妳最後殺掉那個人,還是挺驚訝。」
董問盤坐下來,就像對方一樣。「先搞清楚。你是哪方的人?程式?」少年說:「我只是個程式,所以妳無法威脅我甚麼,妳不能像殺死那個男人一樣殺掉我。回到妳的問題:我是東協製造的軍事嚮導程式。」
董問點頭,這少年的感覺就像大衛,但少年緊跟自己程序和目標,大衛的人味太多,終於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雖然並不是非人類的消滅,究竟算不算是死亡,她不清楚。雖然她流淚,但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寄托了感情還是因為甚麼。也許大衛看到自己收集的老董相機櫃毀於一旦,也會哭,那是愛嗎?
少年的話精準而沒有多餘,不透露更多。如果他是東協軍的東西,那麼儲存點原先原來不在需要遣反七百萬人的東協軍手上。她進一步問:「為甚麼你要殺掉那些男人?」
少年問:「那為甚麼妳殺掉那個男人?」
「我會回答你,這可以換到你回答我的問題嗎?」她問。
少年說:「可以。」你
「因為那男人殺了我……一個認識的人。」
「所以是復仇,單純的。」少年說,並續道:「回答妳的問題:他們是已經叛變的我軍成員,而上級已下達了格殺令。」
董問沉默下來,這麼下來她也有點搞不懂情況。但她在想如何跟這個應該不會透露過多事情的程式對話。
「剛才的人,是東協軍的叛變成員。」她說。
「沒錯。身份已經通過人面識別確定。」
「他們不是歐盟的人?」她又問。
「不是。」少年說。
「這些東協叛軍為何要假扮歐盟的人?」她問。
少年沉默了一下,說道:「透露這些人的資料,超出了我的權限,透露否決。」
董問知道問不出甚麼,而儲存點亦已不在此處,便轉身離開。在小鐵屋外面,幾具屍體還在原地。她徹底搜了羽田的身,並沒有找到任何身份辯識的東西,於是割了他的皮下晶片,正要回頭的時候,無人機已經包圍了她。少年緩緩地走出來,說道:「根據我國法律,妳是發現的敵軍人員,我要將妳移送上級。」
她問:「我不會抵抗,但我打算交換一下條件,有沒有興趣?」
「先說說。」少年說。
「我希望知道這些叛變軍人的底細,他們有可能知道歐盟軍的事情,我希望你們將這些屍體的分析報告跟我交換,而作為交換,我會將我們在聖士提反城在做甚麼事,告訴你們。」
少年沉默了一陣,問道:「妳是指貴國在聖士提反城的滲透活動。」
「我只可以保證,我自己的那部份。因為我的上級已經陣亡,所以我已經斷線,只有自己的部份。」少年說:「等一等。」他的雙眼轉為腥紅色,眼睛失去了焦點,兩分鐘之後,眼睛轉回正常,他說:「已經溝通過,我們會照樣將妳捉拿,關於間諜網的事情我們還會自己查。」
她嘆氣:「等一下……聽聽另一個提案,我會透露更多的事情:剛才這些人以歐盟軍的名義接觸我,雖然不知是甚麼理由,但他們其實是你們的人,而且還是叛軍,所以外面的幾個人死了之後,他們的伙伴也會調查並且找到我,只要你們等著,就可能接觸甚至抓到他們。所以你們只要不在這裡抓我,就可以找到叛軍的情報。」
少年又運算了一陣,然後答:「上層表示可以,但我們會密切監察,妳逃不掉,0005MK2是我國的伸延領土,所以不要抵抗。妳應該回到自己的住處,等待叛軍的接觸。」談好條件之後,董問離開了鐵屋,搭乘了往返堆填區和城市的維修機械車隊回去。在這裡她沒有家,但在真實世界也似乎沒有。她回到大衛的相機鋪,這家生意不算好的古董店叫作百家姓,大衛曾經跟她說,那是他從一個老人手上頂手的。
她僱用了打掃機械人將三個刺客的屍體扔去機械人墳場,至於大衛則埋在三環區的地下墳場。雖然真實世界的人聲稱這一切都是電子運算的感官結果,但埋葬愛人的感覺似乎也一樣,分不出來,至少她在真實世界沒有埋葬過人。三環區的地下墳場是一個模仿巴黎地下的地方,出來的時候還下起了毛毛雨,天色就像核戰之後的天空那樣灰暗。
等待救援的第二百零五日,富單那城爆發了一場內戰。反對VR發展的群族和支持限制發展的群眾,在立法局前爆發衝突。附近的扯皮條說,雙方都有人進入商業區搶略,鎮壓機器人進入封鎖了現場並進行抓捕。
滿臉毒瘡的扯皮條抽著煙問:「妳怎麼看呢?妳支持還是反對?」董問回應:「是關於VR的嗎?」對方說:「是啦,我的女孩都沉迷和VR男人做愛,都不工作了,我個人是有點反感。」
董問笑道:「你不是也吸毒嗎?」扯皮條假怒,然後又笑起來:「人人都有想要逃避的東西。但我還是養著她們啊。」董問突然說:「如果我跟你說,這個世界才是VR,你只是在這裡沉睡著,沒有事情是真的,你在外面有一個真實的人生,那你還會繼續嗎?」
「他媽的,妳也吸藥太多了嗎?……但怎麼說呢,老子才不管甚麼是真甚麼是假,老子還有一堆帳單要交,有一堆馬子要養,這裡是VR,麻煩的事情還是一樣,畢竟VR還是設定得跟真的一樣吧?」
董問想,的確是一樣的,在真實世界有反對VR的人,因為所有人最終沉迷進去,去找新的世界,就像哥倫布找到真的世界、歐洲人進入美洲一樣。「嘿嘿嘿……」扯皮條笑著問:「如果這些鬼話成立,那麼我也可以說,我才是來自真的世界,妳才是VR中的程式,妳以為是真人,也是設定出來啦,你在真正世界的記憶都是人造的,就像我隨時也可以找人植入一些我自己喜歡的記憶,也可以刪除不喜歡的。」
她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微笑跟他道別:「也有可能的,但你也說得對,我還是要吃飯或做其他事,再見。」
在三環區的一間水泥酒吧,她坐下點了一杯咖啡。最近發現這間酒吧也張貼了支持VR發展的海報,支持的理由似乎是:進入和建立自己的世界,是每個人的自由和人權。明明沒有人進來,但有一個穿休閒黑色西裝、茶色墨鏡的男人進佔了她面前的位置。「我們觀察了很久,妳不能隨意提到這個問題。」
這些人監視她已經一陣子,一開始有點不習慣,但日子久了還是可以習慣。畢竟她是軍人,在一個巨大的監控網絡中生活,在這裡,所謂的0005MK2,即使是被少許人監視著,似乎已經是最接近自由。
「為甚麼呢?他們才不會相信。你們不是想他們醒來,回到真實世界嗎?」她透露出一點抵抗的意思。
「不是用這種方式。」那男人說:「他們需要在我們的監護下才能回去,否則太多的覺醒只會造成騷動。這裡的人為了是否容納發展VR,已經進入內戰。」很不幸,VR已經封閉運作,裡面的設定都不能更改,只能任由自己獨立地發展,外面的人不能大刀闊斧地改變這裡的人和程式的行為。那個男人脫下墨鏡,她發現對方的雙眼是兩條細細的線,暗黃色,像恐龍或者蛇的眼睛。
她醒來了,才發現自己在百家姓睡著了,瞬間之後,她發現客廳中有人,但不是慣常監視她的人。她從內堂走出去,沒有一個沒有部隊保護的老人,他穿著老式的休閒西裝,高而瘦削,一種像藍球員般的高度,皮膚死灰的,好像患著病。他已經在檯店前的椅子坐下,撐扶著一條手仗,上面鑲著紅寶石和一條銀色的蛇,好像一具來自舊世界的文物,在那個年代,還有真正的金屬和寶石。
「應該是大衛的。」老人看到她的時候說。
「你是客人嗎?」她說:「抱歉,大衛已經過世了。」
老人沉默了一陣,他打開檯燈,將自己沐浴於微光和飛舞的塵埃中。「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羽田先生的事。」
好一陣子,董問才搞得清楚眼下的事情。就像上一次,她望了望窗戶,但上次她是想逃走,但現在她不需要逃走。對方只是一個老人,而且外面也沒有人包圍。但不知為何她有想逃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據說妳跟東協的人達成了甚麼協議。」老人說:「但妳殺死羽田,只是純粹因為大衛的事情吧?妳看來是這種單純的女孩。」雖然對方應該是來自己的麻煩,但不知為何她也跟對方說起了幾句真心話:「單純是個褒義詞,我靠著不單純活到今日,我本來會淪為東協的階下囚,但我讓自己成為誘餌。這位不知甚麼先生,你最好快點走,因為東協的人在監視我,他們很快就會找到你。」
老人笑,似乎毫不擔心:「所以……你自由的成為一條誘餌,才能回到江裡自由暢游嗎?我本來有點因為樣子而喜歡妳,現在我更喜歡妳了,因為我們不也是如此嗎?我們來到這裡,才知道甚麼是自由,但我們的生命背後,只是連著一條電線,基本上是這樣。自由很虛無,很愉快,但也很容易斷線。」
董問一時間有點迷惑,說不出話來。
「你認識大衛?」很久之後,她才打破沉默。
「認識,這裡是我送給他的。」
「是你?」她問,忽然記起大衛說過是一個老人。
「大衛是通往真實世界的船夫,也是我來到這裡之後最初認識的一批人。」老人閒話起來:「大衛的職責是做儲存點的守門人,但他最後開始討厭自己的天命。這件事,東協的人就不明白了,但守門人的工作,就是自我消滅,他的工作是淘空這個夢幻世界,但他也是這世界的一份子。如果你知道外頭有一個真實世界,那你現在的生命又算是甚麼呢?你永遠都是那個真實的撲人,那個真實永遠在敵意的包圍你、否定你。而且現實來說,那個世界一點也不好,所以他慢慢就不喜歡這個設定了,之後我就找了這個地方,讓他把自己藏起來。」
「這不也符合你的路線嗎?你們不只反對真實的世界,更不想其他人覺醒。」
「妳認為那算覺醒嗎?在這個世界,也許只有我們這些極少數的人,知道外頭有另一個世界,有誰人比我們更覺醒呢?但外頭的真實世界是甚麼呢?那是一個生態已經超過了毀滅臨界點、全面戰爭、人口越來越少的地方,而且大家都更愛置身於各種的電子夢……但最終人類已經發現,自己從哪裡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一刻在哪裡。在電子的空間,我們保留了人類最繁榮的時光,可以發展各種文明,就像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這裡的設定是全面戰爭之前的世界,那是最好的世界。」
「所以你們才不想回去?」她問。
「他們叫我們走私者。」老人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輕藐的:「但在我看來,他們才是走私進這裡的人。他們叫我們做恐怖份子,但他們對這個世界來說才是恐怖份子。」
「這位先生,你的肉身在哪裡?」她問。
「我叫史力克。」老人補充。
「S-N-A-K-E,蛇先生。」她試著激怒他,不知為何董問覺得對方應該是敵對者,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有些人這樣叫我,我也挺喜歡。」史力克老人說:「總而言之,這裡已經自我封鎖起來,有入無出,但就像天堂一樣。大衛是後門唯一設定的儲存點,東協和歐盟的人都滲透進來,我們是第一批滲透者,但發現這裡才是我們的應許之地。這兩班人都想爭奪他啊,東協想借助他,救回自己在聖士提反城的代理人權貴,歐盟則想殺死他,讓系統重置,拉長聖士提反城東協勢力的復興過程。但我們更厲害,我們將大衛藏起來,這也是他的意願。」
「但你們殺了大衛。」
「因為東協最終找到了他,所以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因為妳只知道富單那城是0005MK2的存儲點所在,所以妳來到這裡等待救援,卻不知道大衛就是存儲點,大衛則為了你而留下來,不聽我們的勸告定期轉換場所,也許這就是東協找到他的原因之一。」
「你說得很像為了自己開脫,把事情說成是我的關係。」董問說。
「沒有,這是戰爭,就像妳也殺人,為了自己,為了國家。」史力克說:「我是最尊重自由意志的,即使大衛只是活於這個系統,並不是真實的東西,就像鬼魂……但他的意志,我們沒有不當一回事,包括我現在對妳那麼好,都是因為他請求。本來妳殺了羽田,我應該做點甚麼報復才對。」
董問記得在直昇機上,羽田問了她是否想回去「真實世界」,那似乎是蛇先生的意思。
「羽田說自己是歐盟的救援,其實不是。」董問說:「但我知道歐盟不會派人來救我,所以我知道羽田一定是其他人。」
「妳很清楚自己為甚麼人效力嘛。」老人敲了敲手仗:「現時妳還想回去嗎?」
她搖頭。「我不是認同你們的理念,我是回不了去。歐盟知道我跟東協合作,不會對我太好;而你們是甚麼,你們是前東協軍,也好不上多少,總之,我滯留在這裡了,情況是這樣吧?」
老人補充:「是永久滯留。不過,真實世界的人不也永久滯留在真實世界嗎?我不知道我們跟他們有甚麼分別。他們看輕我們,總是要否定我們,但我們也可以用同一個理由否定他。在我們以外的人都是虛幻。聽起來有點傲慢?但自由的感覺不錯就是了。」
老人只是說了很長的話,並且以「大衛想妳過得好」強行留下了一個通訊代碼,就徑自離開,沒有戰鬥,沒有人傷亡。自那天起監視她的人,好像就消失了,之後她發現蛇先生的人有參與在富單那城的示威之中,一群用蛇來做文宣吉祥物的人在電視上、網絡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總是覺得那是蛇先生隱秘地顯露自己。他們是反對VR發展的,這有點諷刺,但在現實政治也不太奇怪,好像革命的人在成功之後會反對革命。如果在這個世界發展VR,這裡也會出現另一個客人比主人大的情況,然後另一個蛇先生就會出現。
有一次董問也參加了抗爭,也受了傷,但不是因為她反對VR,只是因為想嘗試一下受傷。她真的這樣直言,以致那些在現場認識的人,因此認為她是個有情緒病想自毀的女孩。但在那場抗爭中,很多人某程度上也是在自毀,但那也是超級真實的東西。受了傷,會痛楚。
董問不知道究竟東協的監視者消失,是蛇先生動的手腳,還是因為要應付這個世界的政治紛爭、人力資源不足所致,但最終她安全地離開了富單那城,在出境成功的時候,她感到一種在這個非常真實的世界裡的一種不真實感。在離開的路上,董問造了個夢,夢到蛇先生,他在夢中問:「如果路易十六不死,那革命算是甚麼呢?」沒頭沒尾的。
她醒來之後,忽然覺得也許真實世界對於他們來說,也是必需死的存在,不然他們在這裡就成了次等的生命。這也許就是革命的理由。
在路上,出於好奇,董問向那個通訊代碼發了一個訊息:「之後我應該做甚麼呢?」一天之後,她收到回信:
「做甚麼都行。」
那是董問不需要等待救援的第一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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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想分析斯卡羅蝶妹的社交手腕
「不好意思我講話就是比較直⋯⋯」你有遇過說出口之前,就會先講這句話打預防針的人嗎?好像他們說了這句話,就可以不用對說出來的話所造成的傷害負責一樣(通常他們會再加上一句: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無意要冒犯你),有些時候他們說的雖然是實話,可是聽的人可能會很受傷。
從另外一個角度想,他們心裡面可能會有個困惑是:「難道,要說謊才行嗎?難道你喜歡我對你說謊嗎?」
在這裡,我想舉一個常見的例子。
A、B兩個人已經在一起一段時間了,A知道B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人,A有一個信念是「絕對不要騙B」,因為他知道如果欺騙了B(並且被發現了的話),B會非常生氣。但是實際操作上仍然會遇到一些問題,例如有天A要跟朋友一起出去用餐,B詢問當天會有誰去、A也直接告知B這是他大學同學難得的聚會,裡面會有前任一起參加,於是B按耐不住內心的不安,詢問:「那你現在還對前任有感覺嗎?」
(讀到這裡你可以暫停一下想一想,如果你是A,你會怎麼回應?)
「當然有啊,在一起這麼久,怎麼可能沒感覺。」A說,可以想見接下來是B奪命連環的「質問」,包含和前任比較、問當天用餐的地點、為什麼這次會突然約大家一起聚等等⋯⋯,這整個過程讓A非常痛苦,覺得自己「已經照實話說了,為什麼還是得到這種被逼問的結果?」甚至最後脫口說出:「如果以後說實話都會讓你不舒服的話,那我乾脆都不告訴你好了!這樣你會不會比較開心?」(當然這句話也是A內心真正的感覺)結果兩個人互相賭氣,一個禮拜都沒有講話。
在這個例子裡,你看到了什麼?
「說出口的話,是很難收回來的。所以在當你要回答一個人的問題之前,可能要先想想自己說這句話的影響是什麼。光是調整說話的內容,就可能避免一場巨大的災難。你不一定要欺騙對方,但你可以選擇透漏部分訊息內容。」小海豹跟我說,我覺得聽起來還是很模糊,什麼叫做「透漏部分訊息內容?」如果讓對方知道你沒有全部告知,難道對方不會爆炸嗎?還有,如果不坦白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又要部分隱藏,那到底當對方詢問的時候,你可以說些什麼?
#部分透漏的重要性
(以下有雷)
關於「部分透漏」,在最近很紅的台劇《斯卡羅》當中詮釋的相當好。片中各個部落還有不同的勢力之間互相的角力,劇情緊湊而且精彩,其中我覺得最重要角色的是能夠精通各種語言的「通譯」,通譯扮演著兩個勢力之間溝通的角色(畢竟勢力與勢力之間可能不一定聽得懂對方講的話),如果你有仔細看這部片,就會發現水仔與蝶妹同時會說生番的語言,也會講漢人的語言(蝶妹還會講英文),他們兩個通譯在翻譯的時候,不一定會如實地傳遞對方的意思,更多的時候,他們至少考量了下面七件事情:
1.如果傳遞「真實的訊息」,訊息接收者的感覺是什麼?
2.如果傳遞「真實的訊息」,訊息接收者可能反應是什麼?
3.勢力的雙方,各自想要的資源和需求是什麼?
4.自己的需求是什麼?想達成什麼樣的結果?
5.如果傳遞真實的訊息,能夠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6.如果說謊的話,可能會有什麼後果?
7.三方的需求(自己、勢力雙方),有沒有可能透過一句話、來達到三贏的可能?
然後根據上面七者的評估,蝶妹經常在翻譯的時候掩飾部分的訊息、或者直接說謊,甚至明明知道一些事情,但卻沒有說出來(因為有些事情透漏了,並不一定會得到比較好的結果);水仔則是經常選擇性地呈現訊息,以力求獲得自己最大的利益,甚至有些時候,說謊吃一點虧、委曲求全,目的是為了存活。重點是,上面這些過程,都要在被「質問」的瞬間,就立刻回應。所以我覺得,蝶妹真的是社交手腕這個技能,點到爆表!
#知識就是權力
為什麼蝶妹手無寸鐵,又沒有任何兵力,卻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呢?我們都希望在關係當中獲得控制感,控制感的關鍵因素就在於「知道」某一些事情。例如,在斯卡羅裡,生番們會想知道有多少洋人會進來、洋人會不會打上來等等,所以用了水仔當作情報員;水仔以及不同勢力的頭人,也經常利用蝶妹的弱點(童年經歷),來試圖換取一些情報。當你掌握了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擁有了權力,而當權力在你手上(你知道一些對方不知道的事),如何妥善的運用避免「傷及無辜」就變成很不容易的智慧。畢竟,水能載舟也能煮粥。
#把溝通的目標定為理解需求而不是解決不一致
當然,我知道很多人其實本來就會在人際關係當中顧慮好多,但就算顧慮了很多,最後還是得到不好的結果。因此,最後我想說,儘管你經歷了前面種種的考量,甚至是釋出了很多善意,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依然有可能會爆發,畢竟人際互動是很複雜的,這並不一定是你的錯。
就像《斯卡羅》裡面,領事李仙得、必麒麟與蝶妹一行人居中斡旋,可是還是難免一戰一樣,但至少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盡力減少傷害,只透漏必要的訊息,讓勢力的各方各面,都可以獲得部分的利益。
換另外一個角度想,有些時候衝突或者是戰爭的發生,並不代表沒有在溝通,更有可能是,透過這次的戰爭,兩個人/兩個勢力更了解彼此的需求是什麼,所以比起「要不要說實話」這個問題,更重要的或許是:我們有沒有透過這一次的溝通/爭吵,更理解彼此的需求?
這裡的要點在於「理解」,而理解這件事情,有些時候是很失落的,例如你發現他比起在意你,更在意他的自由;例如你明白,他腦袋裡面扣除的關係的模樣,和你想要去的地方不一樣。
是啊,有時候了解到對方的需求和我們並不相同,這是一件很失望的事情,練習去「接受這個失望」,也是練習和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和平共處的機會。
你可能會很失望為什麼他沒有跟你站在同一陣線、你可能會很不諒解為何他跟你想的不一樣,但當你看到了這個失望,當你發現自己可以更圓融的去處理彼此之間的不一致,這個成熟本身,就讓你們的關係有更多彈性的可能。
#斯卡羅 #蝶妹 #李仙得 #伴侶溝通
——
#無獎徵答
一開始的例子當中,如果你是A,你會怎麼回覆B?(可以打在留言處)我的答案放在留言Medium 的全文當中,提供大家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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