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後一日，搭船前往南竿。我揀了面向陽光的這一側甲板坐，天候還是熱，但遠方海面碎散著緩慢的光芒，海鳥鳴啼，讓人想起鄂霍次克海的破冰船，熱裡遂有了一點醒悟什麼的淒涼感。海浪溫順，整面大海像是結滿了露水在風中搖曳的荒涼草原。
但島上是熱鬧的，今日正舉行運動賽事，時不時有長跑者穿越起伏的丘陵地，一些民眾在路口替選手加油，但大多時候，跑者面對的都是日常修行一般孤獨的陡坡。島嶼好像變大了，每個地方都難以離開，每個地方都難以抵達。我們搭車來到山隴地區，放下行李，繞過阡陌交通的田園，也開始漫長的徒步旅行。長長的下坡走進牛角聚落的巷弄，再走長長的上坡離開，天際遼闊的秋日，時間很慢很慢，小小的島上，成年禮的慶典剛剛過去，但仍能遠遠聽見鑼鼓的聲響，腳下也不自覺跟上節奏，好像帶著某種神祕的儀式性。
那情境令人著迷，好像自己也再次長大，並獲得祝福──被承認為大人，是怎樣的感覺呢？抵達碉堡改建成的刺鳥書店時，仍想著這樣的問題。刺鳥的店主算是舊識，口不擇言但有著溫柔腦袋的削瘦老人，上次來馬祖時，他還是文化局長，但現在坐在整理過的刺鳥前院看書，像是一個自信而憂憤的少年。我們隨他走進書店二樓敞亮的咖啡座，爬上樓頂天台，又走坑道進入原本是彈藥庫和機槍堡的茶室與書房，沿途聽他不停說著，充滿氣力和能量。窗外是林頭和芒草，尖銳的意象讓人想起刺鳥的典故。我看著他，覺得那隱蔽在眼鏡、亂髮和鬍鬚後面的身體，好像也是一座碉堡，碉堡裡面是一座島嶼，島嶼上，是巨大的海洋。
這是毫無邏輯的感覺，但真是這樣，我只是敘述而已。秋日的陽光曬著，海風四下盤旋，所有的遠行，都像是對內的探索之旅。午後我們轉抵島嶼面向南方的另一端，津沙聚落靜悄悄的，光影四溢，好像所有的聲音都由光線代替了，我們遠離攤販和其他旅人，循地圖上不存在的小路，越過聚落裡風格強烈的老屋建築群，登上高地，沿著島嶼的外緣，抵達五五據點改建的青年旅社。旅社內外一個人都沒有，窗門掩蔽，室外晾曬的被褥在微風中偶爾揚起，像揣摩著一支舞。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爬樓梯走上天臺，瞬間陷入三面包圍的巨大海景。時間像是靜止下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玳瑁貓爬起身，轉頭沉默的看看我們，帶著一種下哨的神情，從我們來時的小路離去，消失在陽光和樹影裡。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走路，或說整天的南竿行程，我們都在走路。事前不是有意這樣安排，但想起來，沿途所見景點，據點與軍事基地占了絕大多數。孤懸在崖下突出礁岩的鐵堡，扼守海灣側翼的大漢據點，潛入洞穴中棲滿暗影與蝙蝠的北海坑道，都是如此。腳程所限，風景展開的速度極慢，蜻蜓低低在路旁的野草中逡巡偵查，海在稍遠處閃爍著金屬槍械一樣的反光。我們從中通過，大量流汗，再被海風和景色脹滿，話越來越少，但心裡的聲音越來越多。一個又一個碉堡裡駐守著明黃、熾熱的日光，一些還沒被拆除的鐵蒺藜圍在外頭，我能感覺，有什麼更確信的力量，正在身體裡面慢慢鞏固起來。
但那到底是什麼？我始終沒有餘力弄明白。北海坑道是今日的最後了。走入即將收班、幾乎空無一人的坑道，小心翼翼繞了一圈再走出來，天色就完全不同了。湛藍天空的下方堆滿了闊葉植物一樣的雲朵，染著衰老夕陽的顏色。我們搭上車，曲曲折折越過丘陵地朝著月芽的方向開，回到山隴地區，天空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吃完飯，聽在地人說起近年引來許多旅客的「藍眼淚」，一種隨水漂流的發光藻類，不知道怎麼就被賦予了這樣的憂鬱而絕美的形象。講得不以為意，又玄乎其神。只是季節已經過了，幾乎不可能有機會。那惋惜的語氣撩起了我的好奇。我沒見過他們所形容的畫面，旅伴們也沒有，那樣隨潮水流動的青藍色，甚至連想像都不太容易───對長大以後的我們而言，要在水裡哀傷而乾淨的流淚，說起來也是太過遙遠、近乎不可能的遭遇。
但我們還是去了海邊。走上堤防，漆黑的大海什麼都沒有，海就是海，除了海浪的聲音，夜裡的海是一個無法回覆任何訊息的巨大黑洞。
我們在那裡待了好一段時間，不抱希望的往海裡努力看，渴望看見什麼。但什麼都沒有。數小時過去，夜越來越深，我們決定一起走到堤防的盡頭最後一次看看，沒有就沒有了，也好死了這條心。漫長難眠的秋夜，徹底去做一件注定要消逝或失敗的事情，會有著比看見藍眼淚更浪漫、更美的意義吧？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我們越過整個港區。海風在堤防內側轉弱，燈光漸漸遠離我們。最後，在堤防盡頭的最末端背著光的暗處，我們看見了。極少極弱的光點，在漆黑的海中一點一點發亮，非常明顯，像是細小的針尖，微弱但嘹亮的音符，不定變換著，反覆傳遞意義不明的暗示。
一切好像都突然有了答案。黑暗中，寂寞而不甘的水中之神，正和我們一樣，在永恆但瞬息萬變的海水裡，不斷重組著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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