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周倫佑
皮膚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濃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滿腥味
冷冷的玩味傷口的經過
手指在刀鋒上拭了又拭
終於沒有勇氣讓自己更深刻一些
現在還不是談論死的時候
死很簡單,活著需要更多的糧食
空氣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慾的精神把你攪得更渾
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並不比受難的手輕鬆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契入,一點紅色從肉裡滲出
激發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乾淨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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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周倫佑,1952年出生於四川西昌,1970年開始現代漢語詩歌寫作,1986年與藍馬,楊黎等人創辦《非非詩刊》,發起了非非主義詩歌運動,為大陸第三代詩人的主要代表之一。其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日多種語言。作為詩學理論家,亦著述了多本書籍如《變構:當代藝術啟示錄》、《反價值》、《拒絕的姿態》、《紅色寫作》等等。主持編選《打開肉體之門》、《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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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在先前曾經賞析過周倫佑的另一首詩〈鄰宅之火中想我們自己〉,寫到周倫佑寫詩之核心意旨,是為了替所有被結構所框限的道德,進行一場烈焰式的革命,尤其戟指由國家對於整個社會體制進行的掌控,而今天我們要讀的這首詩〈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也具有類似的命題。
這首詩完成於1991年1月四川峨邊沙坪茶場勞改所,當時的周倫佑因為被認定為思想犯而接受了中共的勞動教育改造,勞改所賦予他的空間與處遇,使他開始深刻地思索國家/個人暴力之間的邊界,同時也對自己的詩學進行了更深的叩問。也因為如此,他認為九零年代的「白色寫作」(以缺乏血性、喪失創造力的平庸、附庸風雅的風月文章、飄忽無藉的詞語來作詩)風氣缺乏了一個寫作者所應具有的鋒芒,因而大力提倡對立的概念「紅色寫作」,認為詩質的檢驗應由血色的濃度來進行考證。他的作品因此出現了大量的傷痕、暴力、流血的場景。而這首〈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也不例外。
首句便直接以刀子自戕的想像場景開始,「皮膚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血流了一地。很濃的血/使你的呼吸充滿腥味」,然而這種血腥僅僅只是一種臆想,對詩中的「你」而言,卻也僅僅只敢讓手指在刀鋒上來回拂動,「終究沒有勇氣讓自己深刻一些」,楊牧曾經寫過:「悲觀的人有思維深刻的權利」,而在歷經了種種體制壓迫後,對周倫佑而言,深刻不僅僅是用來雙關刀鋒所割出的傷痕,更使得他思維的向度得以向著更深的意志前進。
敘述至此,周倫佑便開始轉向心靈的思考,「現在還不是談論死的時候/死很簡單,活著需要更多的糧食」,死亡固然可以解決許多個人所面對的不公不義,但正因這些暴力,活著才有其必要性,也才需要去尋求更多的「糧食」去維持生命,無論是基礎的生理需求、肉慾需求,然而對周倫佑而言,生存是基礎,「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也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抵押上他的生命,來去抵抗他所面對的一切暴力。
接著,周倫佑延續首段的場景,卻轉換了一個視角,從受傷的人轉換成施暴的人,認為施暴者所需要親眼所見的一切場景激發了諸多感想,因此「施暴的手並不比受難的手輕鬆」,這種轉換正正顯示了他對於暴力的看法,認為暴力並不應當單單歸咎於施暴者或受害者,而應該譴責暴力本身。這種觀點在最末便可窺見一二:「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我們得以感知到受害者/施暴者的二元對立在這種同時發生於一個人的情境發生時所形成的矛盾,鮮血所誕生的生和死,在刀鋒開始滴血的時候才開始割開了暴力情境的表層,揭示了暴力本身所帶有的主體意識。然而,即使面對了如此劇痛,「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乾淨」。暴力之後所帶有的一切傷痛便成為了一種荒謬,就此被隱藏於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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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吳浩瑋
美術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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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中國當代詩 #大學生詩派 #周倫佑 #非非主義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紅色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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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盡事物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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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和前女友當這麼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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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我的生命經驗裡,從來沒有缺少過高濃度的友情。進一步說好了,我不需要犧牲愛情只為了保住友情。對我來說,愛情是一條單行道,而且每條路都只能通過一次。我的愛情觀專斷霸道,偏見深,排他性高,還冥頑不固。所以分手後的台詞都是這樣的:
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
謝謝,但我不缺你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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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多人不是這樣的,譬如法蘭西斯。
在這之前,我只認識一個法蘭西斯。她住在紐約,是個舞者,總是瀕臨破產邊緣,但一拿到退稅通知,沒等錢匯入就迫不急待上館子吃飯,還請客。她不太愛乾淨,會穿髒襪子睡覺,常常弄傷自己。她有個好友叫蘇菲,她會一邊跟蘇菲聊天一邊倒立。法蘭西斯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頭髮不一樣。大家說她們像一對沒有性生活的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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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美國電影《Frances Ha》(紐約哈哈哈)的女主角。這紐約的法蘭西斯很愛照鏡子,鏡子裡或許能讓我們看見另一個時空的都柏林,也在照鏡子的法蘭西斯。都柏林的法蘭西斯年紀小一點,還在讀大學,是個詩人,也很窮。她有個即使在分手之後仍然形影不離的好友,玻碧。她們會一起上台表演詩歌朗誦,一同跟有錢年長的朋友去法國度假。她喜歡男生也喜歡女生,還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她覺得一個人的年所得,沒有理由超過全球人均年薪一萬六千一百元美元。這是小說《聊天紀錄》裡的法蘭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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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開始只是因為主角的名字而聯想到《紐約哈哈》,結果看完小說後,好像是為了滿足自己某種視覺實現的慾望,忍不住找了《紐約哈哈哈》重看一遍。儘管兩個法蘭西斯的故事主線不一樣,角色形象卻在我腦裡重疊出了殘影。我認識這位愛爾蘭小說家莎莉魯尼,正是從影像開始的。《正常人》的電視影集,在肺炎停擺全球時,從歐洲悄悄擴散過來,如一場奇蹟。我在夏天看了兩遍後拿起原著小說,一直等待魯尼的處女作《聊天紀錄》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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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兩本小說來總括魯尼的故事是關於愛,實在太偷懶了。我尤其害怕聽見她在訪談中被問到,什麼是愛?那就像你問伍迪艾倫,人到底該怎麼聊天一樣。《聊天紀錄》是一個四角關係的故事,與其說愛,我認為更接近的關鍵字是「力量」。試著想像一片膜,四角分別為:法蘭西斯、玻碧、尼克與梅麗莎——一對中產階級年紀稍長的夫妻。四個點會移動,而且形狀大小不一。膜從平整的面開始,隨著玻碧接近梅麗莎,法蘭西斯與尼克靠近而遠離玻碧,張力變大,起起伏伏。拉撐的薄膜出現破洞,讀者就是這樣掉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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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的「張力」與角色間的「權力」,是我看魯尼的小說最過癮的地方。魯尼信奉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是無法獨立存在的,因此她的故事關注個體如何影響個體。社會階級的落差,更是主要的基底元素。權力會流動消長,張力會拽出脆弱。脆弱的上游是慾望,運氣好的話,下游可以累積勇氣。不過魯尼對下游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她更好奇是什麼讓溪水轉向或者枯竭。相比充滿勇敢光明的美好全景圖,脆弱的特寫永遠讓故事更有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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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絲是自卑的,她總希望自己有張不一樣的臉。「要是我長得像玻碧,就不會碰上任何壞事。」她和玻碧交往後,開始照鏡子。表面上,好像因為被愛,所以一個女孩突然對自己產生了興趣,如嬰兒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腳一樣。不是。她並不渴望看見自己,總是在注視自己沒有的。玻碧是法蘭西斯的魔鏡,愛上她,是法蘭西斯內在某種企盼的投射,吸引她的其實是自己的渴望。而玻碧對梅麗莎的一見鐘情也是這樣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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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與法蘭西斯的情感,是另一種。尼克是個演員,已婚,被描寫的像是一只有肌肉的花瓶。玻碧充滿敵意地問,「妳是喜歡他這個人嗎?或者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又娶了個有意思的老婆。」法蘭西斯的回答很有趣,「梅麗莎也沒那麼有意思。」她選擇用否定玻碧欣賞的人來為自己辯護。除了能愉快聊天之外,她說不出尼克的好。法蘭西斯與尼克是在各自陪襯在發亮的伴侶旁時,瞥到彼此黯淡的光而相認的。像是兩個帶著矯正器的人,因為看見對方的牙套,才願意露齒大笑。尼克有憂鬱症,法蘭西斯會自殘,還得承受子宮內膜異位的痛苦,他們的關係,是取暖,多少也帶點報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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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種報復,感覺軟趴趴的。玻碧只喜歡女生,她說,和男人上床,太詭異了。所以知道前女友和自己想上床的女人的老公做愛,多少會被刺激到,法蘭西斯是這樣的想的嗎?而尼克和年輕女孩搞婚外情,狀態變好也確實讓梅麗莎感到不安,尼可是這樣希望的嗎?軟弱的人在看見別人因自己痛苦時,會頓時有種充滿力量的錯覺。梅麗莎口中的尼可,會喜歡上能為他的所有決定負起全部責任的伴侶。但尼可不以為然地說,無助有時也是行使權力的一種方式。所以他是個好演員,清楚如何操控主動與被動。只是在婚姻關係裡,他缺乏動機。沒有動機的演員,在台上會失去魅力,但尼克又不願意離開舞台。於是他接受了法蘭西斯的愛,為了讓自己繼續愛梅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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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接受是因為魯尼喜歡安排第一次接吻,由女方主動獻上。梅黎安對康諾,法蘭西斯對尼克,還有玻碧對梅莉安。我不討厭尼克,甚至同情他在婚姻裡的失能。但他確實沒有像《正常人》的康諾那樣討人喜歡。或許因為他的年紀,就不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了啊,又或許因為他的職業和我同行——而我熟悉演員豐沛情感上的劣根性。某種程度,我知道喜歡康諾更可能是落入了陷阱,一個異性戀女性想像出的男性框架——陽剛又善良,幾乎不可思議的存在。尼克陰柔些,細心體貼卻模擬兩可。至於善良,玻碧說,「這絕對和權力有關,只是我們很難判斷誰有權利,所以我們就用善良來替代。」《聊天紀錄》裡沒有人是善良的。我是說他們的選擇,不是本性。善良是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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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碧的力量最大,只要看那場在法國的猜人遊戲就知道了。她早知道謎底是法蘭西斯,卻利用各種問題在所有人面前揭穿尼克對法蘭西斯的情愫。她喜歡揭露別人的私事,然後把別人的秘密變成一個笑話或遊戲。尼克沒有反擊,梅麗莎縱容她,法蘭西斯只是感到害怕。她年輕氣盛,但遲早會因為這壞習慣而嚐到苦頭。某程度上,我覺得玻碧比法蘭西斯,更需要對方。因為她知道法蘭西斯總是把自己喜歡的人想得很特別,尤其是她。但玻碧清楚自己是平凡的,離開學校後,還會越來越平凡。只要法蘭西斯一直在她身邊,她就有機會是特別的。不論那是一種感覺,還是一種洗腦。自我感覺良好絕對可以讓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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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梅麗莎,因為她最「寫實」。她對法蘭西斯說,妳才二十一歲,本來就該悲慘不幸。於是她把法蘭西斯的小說寄給玻碧看,寫的是玻碧,還被拿去投稿賺了錢。然後和尼克睡在一起,重新親密。她做了一連串真實又有力的報復。其實法蘭西斯根本沒有能力摧毀她擁有的一切,充其量只能當個小偷。但梅麗莎慌了,她為自己三十三歲還悲慘不幸的人生感到恐懼。法蘭西斯是梅麗莎的陰影,她的反擊像是跟自己打架。打自己,究竟該贏,還是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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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熱愛未盡事物的微妙,這正是魯尼喜歡收尾的方式。最後她非常巧妙地安排一通打錯的電話,以「聊天」作結。尼克在超市幫梅麗莎買菜時,不小心撥給了法蘭西斯。一個月沒有聯絡的他們,沒有掛斷,談開了一些事,討論他們到底會有什麼「結果」。法蘭西斯說___,我幾乎看到尼克空手走出超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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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魯尼在兩本小說安排了一場十分雷同的性愛場景,是女生要求男生打她,而男生溫柔的拒絕。我不得不思索,被虐傾向的情節反覆出現,以及壞媽媽的原型,是否強烈透露著女人渴望被救贖的意念?她們是單純希望被男人接住,還是在宣示能掌握權力的卡榫?這是我心中最大的問號。但最後這段文字讓我放下了這層懸念,「人生的某些事物,是你必須先體驗,才有辦法真正的理解。你不能只站在純粹分析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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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論述了,容我引用《紐約哈哈哈》裡那段經典獨白,來為玻碧和法蘭西斯的關係下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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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的一個瞬間,就是在人聲鼎沸、人來人往的派對中,你忽然對到一雙眼睛,你們隔著距離互相注視著,不是想控制或色誘對方,而是因為……那就是你生命中的那個人!在茫茫人海中,某個神祕的空間存在於你們倆之間,沒有人知道這個空間的存在。妳知道嗎?宇宙中其實有很多維度,只是我們沒有能力察覺到其他維度的存在罷了。我想,這樣的一個瞬間,這就是我所追求的關係,或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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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緊實卻輕盈的東西,我無法斷言是友情還是愛情。至少,我有比較相信,一個人可以和前女友當非常好的朋友。
(全文收錄在《聊天紀錄》一書)
延伸閱讀:《正常人》:鹿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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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十四行◎楊牧
一 澤中有雷
是誰心中愀然轉動,髣髴
埋伏的是電?洪流到此
注於無底——涓滴
點點是憂傷之華
如蚊蚋負朝夕木槿於
透明的翅膀遂閃過水面
而反影正加速激盪,以
慾望為圓心,期待天明:
這裡是一切動靜的歸宿
千山萬壑的起源,宇宙
和我的脈搏同步操作
大鵬在鼓翼,鷦鷯搶飛
魚蝦朗聲排水,無限層次的
彩虹沛然交疊:澤中有雷
二 利涉大川
斷然是它
蜿蜒切過高原。黑土之下
岩層釋放著力,剛與柔
交會,火光迸發如齒輪衝突
又如唇舌澌濺未央之夜
吸吮於醒與睡纏綿的
窗口,黑土以上猶見
一片豔紅病黃的——渾沌
床褥裡已繁殖了遠古的稷
新苗漫延到你的脊樑
逐漸接近它蓄勢待發的
據點,燐光冷肅跳動
張起滿天預言,繾綣來
往:利涉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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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許嘉瑋賞析:
楊牧此詩寫於1987年,收入《完整的寓言》詩集。一題二式,分別取自《易經》「隨」卦象辭:「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嚮晦入宴息」,及出現在不少卦辭中的套語「利涉大川」。譬如水天需、風雷益、天火同人、風澤中孚、山風蠱諸卦的卦辭都曾出現。「隨」卦有依循順從之意,利涉大川則透露出積極跨越險阻的冒險精神,二者看似牴觸,卻可融合統一,如《易經》藉陰陽二爻的調配,建構對宇宙的認識及人情義理的思索。本文以為,楊牧透過詩作為仲介,展現創作意識與選用典故、景象的迎拒和張力。
《易》的本質向我們揭露自然界的萬物彼此相關,又透過具體物象嘗試印證超乎象外的某些思維與真理。若能圍繞文字所揭示之物象反覆探索、梳理背後可能的各種指涉,則可在知識性的框架外,感應相異個體的生命情調。正如《完整的寓言‧後記》,楊牧提到自己對詩創作的看法:
我不希望我一首完成了的詩只能講一件事,或一個道裡。惟我們自己經營,認可的抽象結構是無窮盡的給出體;在這結構裡,所有的訊息不受限制,運作相生,綿綿亙亙。此之謂抽象超越。詩之有力在此。(《楊牧詩集III》,頁495)
仔細推敲〈易十四行〉,其中確實蘊藏不少向外延伸意義的典故,澤中有雷和利涉大川恍若開啟想像的引子。從行動者的角度,澤中有雷偏向靜態,利涉大川則有較強烈的位移感。若從意象出發,平靜的大澤有雷,是靜中有動,而跨越流動的水看似動態,卻又必須小心謹慎,屬於動中有靜的描摹。澤中有雷是對「隨」卦的整體形容。因《易經》每個卦本由上下二卦組成,澤是動態的水靜止凝聚而成的湖泊沼澤,屬性為陰,有包容接納的特質,雷則為震動、暢達之意,屬性為陽,是偏向動態的意象。依循宇宙本質的自然流轉,萬物運行的規律便在其中。但值得注意的是,〈澤中有雷〉一詩的後半,詩人將層次抬高到宇宙,最後幾句的大鵬、鷦鷯、魚,很難不令人聯想到《莊子‧逍遙遊》的典故。《莊子》對小大、名實、朝夕、有用無用等二元結構的討論是放在消解對立的前提下展開,水面下的鯤魚突破界線而成為飛往南冥的鵬鳥,是什麼讓累積轉化成為可能呢?
當我們將目光轉向承上啟下的第八句,楊牧以「慾望」作為十四行結構的圓心,析解出人我共感的無限層次,慾望即宇宙生成的動力。可以是愛情,也可以是探索世界與自我的潛在驅力。若讀者願意接受這首詩帶有對詩歌創作慾望的執著渴求,那麼共鳴共感的宇宙,萬物的變化,時間的更迭,想像的虛實和被觸動的愀然內在,放在創作過程裡,好奇心(慾望)無疑讓神思處於馳騁逍遙的狀態。以此解讀「宇宙/和我的脈搏同步操作」,似乎同樣可以說明創作的完整心歷路程。故本文以為詩中慾望更接近探索、書寫宇宙萬象的衝動與好奇。與雷電相比,人類的「心」何其渺小?一如洪流對無底深淵只是涓滴,蚊蚋背負的木槿花開落於朝夕更迭的無窮時間。無數極大與極小的對比,各種虛實、正反透過映射兩端的水面,達成某種和諧。從詩句一開始的砰然,歷經躊躇或渺小自我的認知,到最後憑藉的創作慾望的驅使,臻於某種鼓動而充滿色彩的喜悅。動靜的歸宿和生命的起源,無非一首詩的完成。
其次,澤中有雷只是〈易十四行〉的前半,後半與之相呼應的是利涉大川。以河川比擬時間,廣為人知的例子難以勝數,而面對流動的時間,幾無一物可以暫留,文字卻能穿梭其間,優游於古今之間。於是開篇的「斷然是它」假如便是大川,則作者彷彿與孔子並肩在川上看悠悠時間流過。然而時間終不可逆,單向流逝後,誰也無法回到過去見到孔子。何況,「它」若等同奔流之河,那麼內容描述「它」沿途行經各種事物,並在倒數第四行出現「逐漸接近蓄勢待發」這樣的句子,顯然不是描寫大川。然而「它」又位居開啟全詩的位置,於是推斷利涉大川應當與澤在雷中一樣,屬於對創作情狀的描摹。又如河流與高原、黑土與岩層等意象各自代表的柔與剛,以及同樣以二元結構出現的唇與舌、睡與醒、遠古的稷與新苗等,意象間微妙的競合張力,在楊牧筆下是以交會、衝突、纏綿的姿態出現。同樣是繼往開來的第八行,詩人以渾沌二字意圖統攝所有看似悖反的存在,結構上頗值得推敲。而最後兩句的分行同樣耐人尋味:繾綣來的來作為後綴的修飾,彷彿在殷殷呼喚,從起初的接觸、磨合到融洽,最後則發出邀約,與之共同跋涉渡過眼前的大川。假設此一詮釋得以成立,那麼收束於利涉大川四字,便可看成是以書寫對抗時間。一方面可以往回溯及曾蜿蜒過的人事時地物,一方面又彷彿預言能直指未來,面對各種素材的詩人即靈視的祭司,揭示宇宙的奧秘,以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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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攝影來源:�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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