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了八年，第一次回到士林租房子的地方，福港街幾乎沒什麼改變。
那時候一個人生活，常常下課就揹著IKEA的藍色購物袋，穿過像車河似的承德路四段，到對岸的超市去買菜。我不諳廚藝，總買一些川燙即食的蔬菜、雞蛋或是麵條，撒上香料或海鹽，一邊看著電視上六點準時播出的海綿寶寶卡通度過晚餐時光，用剛剛好的爆笑跟房間內溫暖的光暈抵禦城市裏的張牙舞爪跟倦人的爭執。
感覺世界都在這個房間裏了，又寂寞又美好。
不煮的時候，偶爾會去福港街買個很肥又很油的炸雞腿魯肉飯便當回家，感覺這個世界又更加美好了。
有一次買便當遇見M，德文系的朋友，一聊才知道他也住在附近。
M的生活忠於自我，他不需要炫耀，很少被了解，我有時覺得他需要的距離可能是隔著一條河與你微笑，但當一陣風吹過或河裏魚蝦激起水花的幾個毫秒，再抬頭，他就已經兀自走遠了。
大四的某個下午，我們在校門口遇見，約好一起去福港街吃雞腿便當。天清氣朗，點完餐之後兩個人靈機一動，提著便當走到基隆河邊上的堤岸坐將下來。M遞給我一罐可樂，正紅色的包裝跟藍色的天空形成對比，非常好看。
「其實天空不是藍色的，那是太陽光被折射的樣子」M看著透明的天空說，拿著紅色可樂的他，好像有著別人不曾有過的夢想。
快畢業前的春假，我們約了一次說走就走的台東旅行。我們相約市府轉運站，打算搭客運到羅東再轉火車。客運巴士進入雪山以前，離開坪林以後，我們拿出筆記本上面寫好的民宿電話，一家一家確認是否有空房，被拒絕三次之後，終於訂好位在知本半山腰的一條龍式閩南老屋民宿，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們在台東租了一輛摩托車，加滿油就沿著海往都蘭月光小棧前進，那時候的都蘭不如現在商業繁盛，靜靜的部落屋舍層巒相疊，有貓蜷在地上午睡，小小的尖牙細細的眼睛，單純可愛。沿著產業道路往都蘭遺址的指示牌走，拐個彎，林正盛導演《月光下我記得》劇中的場景——月光小棧，就在眼前。
電影中的日式場景讓人充滿幻想，沒有幻想的大人觀光客看看就走，我跟M看開心地拾階而上，坐在榻榻米的地上想像楊貴媚是如何嫵媚。M把雙腿伸出陽台凭欄坐著，我也靠著欄杆站著，看都蘭部落屋頂相連著過到海的那一邊，春日氤氳的日子，綠島是一叢海上未開的桔梗花。
「水往上流」的視覺魔法，讓我們兩個做了好多次把樹葉扔進溝裏的實驗，「怎麼落葉會隨著水流往天空的方向流去呢？」神奇的讓人不得要領，却有趣的流連忘返。
這世界上一定還有更多與邏輯常識不同的事情吧，我們都想去看看。
天色將晚，我們把跟民宿約定的時間後延，驅車行駛在杳無人車的台11線上，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甦醒了，空氣裏都是神話和秘密的味道，我好像騎入了時空穿越的蟲洞，感覺穿過身體的風想接我去另一個地方。
M好久沒有說話了，我左手握著把手、右手伸過去摸他的大腿，確認他還安穩的坐在我背後。知道他還在的那一下子，才又感覺到自己是活生生地在通往台東的道路上移動。
夜裏，山羌的叫聲從窗外傳來，我們在房間聽史茵茵溫暖堅定的詩歌，無神論的我們却都相信生命中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好了。
早上七點，我們跟著民宿主人穿越林道小徑去看瀑布。還沒進入豐水期的瀑布看上去像氣若游絲的女孩，美麗但不夠健康，小小的紫斑蝶停在陽光金綠的植被上，像開在大地上的星星。
多年後，再次與M相見，他在初鹿的某個牧場養牛。對著200多頭的乳牛及新生的小牛，我興奮得閉不起嘴巴——不是驚訝就是開心的一直說話。M很淡定，介紹他的工作及乳牛的習性。
隔天，他騎著車說要帶我去一個私房景點。我們在山裏的產業道路上迷路好多次才找到正確的路，停好車，走上臺階，原來是來看卑南溪河谷的失敗與偉大。我拿出手機拍了好多照片，M的表情有一種寬慰，那是一種好像他總算沒有讓我失望一樣的笑容。
今年再見M，是跟好友P一起去台南時，P跟M是高中朋友，她說我一定喜歡M，我回答P說沒有。
「不能喜歡的喜歡叫做欣賞。」我欣賞他。
願他這輩子都有著別人不曾有過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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