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在生日這天與大家分享每月一度的八月份待讀書單,等等去朝聖大銀幕的《全面啟動》十週年紀念版,接著還有終於只差一步之遙《TENET天能》,往年看似樸實無華的平淡計畫,今年卻顯得有些奢侈;再者這裡也即將迎接得來不易的五周年,屆時再發文與大家回顧五年來的成長過程,近期也將有好幾波值得期待的贈書與特映會贈票活動,歡迎各位一起多多參與共襄盛舉。
首先,先來看極為精彩的八月選書《 #沼澤女孩》,也是 2020 年的愛書之一,這一位已經邁入古稀之年野生動物學家,寫起被全世界遺棄的少女隻身在濕地孤獨生存之過程,完美揉合了各種元素,懸疑、浪漫、成長、生存與自然寫作,深受各個年齡層與各類族群的讀者喜愛,銷量憑著口碑逆勢成長,藍燈書屋行銷總監甚至表示自己過去 30 年間未曾看過這種神奇的銷售成績,這部犀利、美好的小說孕育於北卡羅來納外灘群島的海岸溼地,孕育於溼地的韻律及陰影中,用華麗抒情的散文包裹著作者內心的奧祕,從一個遭人拋棄的孩童之眼,檢視了北卡羅來納海岸的孤寂溼地,由於她的孤絕處境,我們才能真正張開眼睛,在她所身處的私密世界中,看到各種奧祕的美好及危機。《沼澤女孩》以千軍萬馬的氣勢在全球創下超過六百萬冊的傲人成績,不但售出 41 國版權,持續蟬連各大暢銷書榜相當長的時間,也即將由瑞絲薇斯朋為改編電影擔任製片,非常值得期待。
接下來是早已與大家推薦過美觀實用兩相宜的「 #維多利亞三部曲」,Sarah Waters 是用小說華麗考古的歷史學家,素有「狄更斯再世」的美稱,不但身為英國封建時代女同志情欲書寫第一人,以小說打破身體、階級、性別疆界,也開始透過文字正視維多利亞時代女同志的歡娛與認同。《 #輕舔絲絨》、《 #華麗的邪惡》、《 #指匠情挑》三部雖為獨立故事,卻有許多共通元素,同樣都深刻掌握時代氣氛,深入維多利亞時期底層,而獲此美稱。她的每一部作品皆經過龐大的史料研究,許多人設也其來有自,以縝密細節堆疊出時代氛圍,在角色的處境中隱約寄託對小人物的理解與對社會不公的剖析批判;其引人入勝的敘事功力往往令讀者欲罷不能,新作每一發表必於暢銷排行榜高踞不下,同時也獲得文壇的高度迴響,堪稱當今英國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平時總是偏好讀翻譯小說,這個月一字排開,意外被華文作家與日本作品攻佔,光是今敏就補齊了三部,分別為昨天已興奮分享的《 #海歸線》是他的首部長篇漫畫,一氣呵成的畫風、情節、呈現方式皆極其流暢且餘韻十足,他所關注湛藍幽深的沉默大海,無處不流露著神秘、敬畏、愛護之情,夏美躍入海中的身影就像是賈克馬攸眷戀海洋的溫柔,在新舊衝突、世代交替之間重新追尋傳統與自然的價值。其二《 #OPUS》是讀者所能想像最具今敏風格的長篇遺作,當科幻漫畫家永井力,終於完成他現正連載的漫畫《Resonance》的大結局:讓主角琳與邪教教主「假面」同歸於盡的分鏡時,竟意外掉進了自己所創造的世界,撞見正好撿到這張分鏡的琳,為避免被「神」賜死,琳一路逃亡,而永井力則為追回自己的故事設定,開始以他從未有過的視角理解他筆下所創造的角色。以及《 #夢的化石:今敏全短篇》,為今敏逝世後,講談社出版的紀念短篇合輯,共收錄 1984 至 1989 年間十五篇短篇,其中有九篇是第一次收錄進單行本,以及未發表過的 1984 年漫畫處女作〈虜〉,十五篇作品的內容主題各式各樣,有戰國時代的古裝故事、遇見幽靈的恐怖物語、溫暖但把玩「時間」概念的耶誕老人童話,還有今敏擅長的科幻、懸疑故事。
還有久違的兩本吉本芭娜娜《想想下北澤》與《 喂!喂!下北澤》,下北澤對於吉本芭娜娜而言,是裝滿回憶寶物的場所。在搬到下北澤之前,她有兩個強烈的個人回憶:一個是十五歲那年冬天,高中聯考失利的她在街頭感受到年輕人,這也是她與父親珍貴的散步回憶。另外一個是二十歲那年,在當地街頭目睹一對作風打扮都特立獨行、無視他人眼光的搖滾夫妻,讓她不禁嚮往起下北澤的生活。如今個人事務所選在下北澤重新出發的芭娜娜,藉由《 #想想下北澤》分享她在街區生活中獲得的人生滋味與獨一無二的回憶,將逐一消逝的店家和人們留在她溫暖如煦的文字裡。《 #喂喂下北澤》則是吉本芭娜娜十年來在台灣最暢銷小說代表作,獻給這個世間因親人離別,無助得難以啟齒、只想靠自己重拾生活,但時代氣息與精神狀態已然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當代少女,那些乍看之下混沌雜亂的醜惡景象,在不經意間變成有著精彩圖案的美麗風景,人生中種種經歷的事情和看過的景致都會在心中留下一席回憶,那是長存世人心中永遠不會消失的寶物。
因為特別獨鍾旅行文學,自然也不會錯過舒國治的《 #遙遠的公路》,1983 年到 1990 年這七年間,舒國治待在美國,其中三到四年,他開車到處跑,在別人上下班,憂慮工作的時候,他在美國公路上無休無盡地奔來奔去,透過小鎮理解美國,也理解生活。舒國治認為人生,要有一個時期放自己去流浪,去千山萬水地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地、甘願地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負之事,這過程,會讓人懂得活著的本質。
同時也一口氣入手兩本張亦絢的著作,《 #愛的不久時:南特 /巴黎回憶錄》寫台灣到法國念書的女同性戀遇上當地的一位異性戀男子,他們之間有戀愛的可能嗎?他們的關係能長久嗎?此書為作者寫作至今以來最喜歡的一本書,不但是寫給痛苦的訣別信,也是面朝人生的定情物,在變幻莫測的世界中,我們都需要有如護身符般的小說。《 #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則為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的專欄文章集結,輯一「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從鄭清文、葉石濤、西蒙波娃、佛洛伊德、希薇亞普拉斯、伍迪艾倫,到《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里夫與生活中的書法老師,「討厭」加上「過」字,話就有了後路,翻轉「討厭」的概念,其實背後是深情。輯二「有多恨」書寫各種恨,有的常見,有的冷門,包括恨勢利、恨偶像破滅、恨情敵、恨匱色、恨病痛、恨母親、恨採取立場等諸種恨事,把討厭與恨都進行到底,但絕不要「昏頭昏腦,想都不想」地進行,而要「步步為營,草木皆兵那樣警醒」地進行。
同婚議題在這個時間點繼續推向高峰,陳雪二十周年的《 #愛情酒店》稱為探求都會情欲的愛情之書,故事主軸由一位毫無生活目標與人生方向的女子寶兒,迴繞在和黑道大哥、帥氣女同志的情欲糾葛開始,再擴旁同性、異性錯綜迷離的戀情、內心世界,並獻給所有曾在深夜裡徬徨失措的人。還有代表作之一的曹麗娟《 #童女之舞》,收錄四篇短、中篇小說,〈童女之舞〉寫一對青春正盛的女孩對友情與愛情的想望和探索,少年情感焚燒著彼此的相遇,一段生死知己的離離散散,勾勒著最初的青春花朵盛開;〈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獲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推薦獎,寫 Tomboy 的掙扎、生命風化與悲涼,文字之中處處顯見曹麗娟的書寫才華;〈斷裂〉以短篇幅的形式,表達了一個黑色幽默般的的同性愛情故事,沒有看到最後,不會明白一切對話營造如何精彩;〈在父名之下〉刻劃情感的悲傷,更洞悉人性的生離死別,家族裡唯一的兒子,不容於世的性向,被父親亂棍驅逐,是對生命所有期待而錯亂的荒謬與無奈,父親逝去,所有的一切亦如風飛揚。
詩人王天寬的混血文集《 #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也令人相當好奇,熱愛電影、受過戲劇訓練的他,文字充滿了影像與劇場感,點到為止的抒情,卻穿插著懸疑的氣氛,巧妙運用了數字七,這數字彷彿是從無數歐美電視劇、電影裡擷取出來的凶案現場籠統印象所留下的印記。整本文集也像是精心佈置的一個迷魂陣,以〈七〉為名的篇章拆成七段,隔開了像似存在又不存在的七個房間,每打開一個房門,你就得到了某些真相。年輕作家高博倫《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是十則後青春時期關於「性」與「衰老」的故事,偶爾溫暖,偶爾黑暗,偶爾帶著痛感,好多年前眾主角們隱藏在城市一角掙扎活著,他們被逼視恐懼、回憶苦痛;陷於霸凌和反霸凌、家暴、傷害的反覆迴圈裡。他們說原諒容易,但忘記很困難;他們不怕不愛,只怕不懂得愛。愛與婚姻、性別與認同;青春和蒼老對話、死亡和新生交纏,探索之芽從暗處鑽出縫隙,在看不到的地方發光,直到亮光散去,沒入黑暗。
最後一本小而美的精裝書《 #愛麗絲夢遊仙境》此一版本也值得喜愛這個故事的讀者收藏,復刻了 1865 年初版 Tenniel 爵士的 42 幅典雅插圖,1862 年一位害羞、講話還會結結巴巴的牛津數學家 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創造了一個奇幻國度,對三位女孩講述了一個小女孩掉落兔子洞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愛麗絲的不朽冒險之旅,三年後他終於以筆名 Lewis Carroll 出版《愛麗絲夢遊仙境》,「愛麗絲」從此成為英國文學中最受歡迎的女主角之一,再加上紅心王后、獅鷲獸、柴郡貓、假龜和瘋帽匠等奇特角色,構成了一本充滿諷刺與魅力的文學作品。
流浪神差漫畫結局 在 香功堂主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學生時代我也常去美麗華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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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有三家二輪戲院,分別是:永和戲院、福和戲院和美麗華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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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戲院距離我住的地方較遠,所以最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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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和戲院國小時還會全班帶去看電影,例如《老師,斯卡也答》或是《陳益興老師》等。福和戲院有三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小時候電影分級制度不嚴格,我在福和戲院看了香港鬼片《猛鬼出籠》,從此對香港鬼片留下「好~恐~怖~」的陰影(男主角洗臉,洗一洗居然把臉皮洗掉了...);二,蔡明亮導演拍攝《不散》,來到福和戲院取景,我和山羊鬍是坐在戲院中的臨演之一;三,福和戲院看的《一本漫畫闖天涯2》(張衛健主演),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因為電影太難看而落荒而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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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美麗華戲院,陪伴我走過學生時期大量看片的年代(福和戲院以港台電影為主,美麗華以西洋片為主),高中時期的我、山羊鬍和另一名好友(River),常利用畫室練畫時間跑西門町或美麗華或MTV看電影(年輕時沒錢,午餐都吃蘋果麵包省錢看電影);美麗華一廳放兩片,換廳忘記要不要加收錢,隨時可以進場看片而且不用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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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華看過不少電影,有些片首輪看一次二輪再看一次,例如《屠夫的靈媒嬌妻》;也有電影爛到讓人印象深刻,例如《翻天覆地龍鳳配》;有些片讓人嚇得不敢亂喊名字,例如《腥風怒吼》;碰到喜歡的電影可以反覆觀賞,例如《紅粉聯盟》(但因為是兩片聯映,所以要撐過另一部沒那麼喜歡的電影時間);放映熱門片時,美麗華也是會塞滿觀眾,每次換場都要搶座位,要想搶到好位置,要不站在後方看片等換場,要不先去別廳看一小段,換場時再趕過來,印象中克林伊斯威特和梅姨合作的《麥迪遜之橋》就票房鼎盛,當時戲院擠滿福和國中的女學生,全場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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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的二輪戲院規則都大同小異,兩片聯映,通常是搭一部名氣較高的大片和一部名氣較小的作品,年輕時對雷利史考特導演不熟,也不認識吉娜戴維斯和蘇珊莎蘭登,以為《末路狂花》是沒啥名氣的B級片,一進戲院剛好接到電影結局,車子衝出大峽谷的畫面讓我和朋友有點嚇到,隨後,我在美麗華看了四次《末路狂花》,電影隔年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影片重新回到台北首輪,我和朋友又衝去捧首輪的場(沒記錯的話是日新戲院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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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以前好愛電影,不用寫文章不用非要跟人分享什麼,就是看電影,讓自己溺在戲院中,跟著喜歡的作品又哭又笑,就算不喜歡的片,其實也不會太嫌棄;年紀大了之後,電影還是愛著,但因為部落格也因為臉書,總覺得看電影這件事,變得不那麼單純,也不那麼享受了(這樣的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只要碰到喜歡的片,又會瞬間想起自己愛看電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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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王盛弘文章中提到美麗華有放過首輪片《割喉島》,這件事我也有印象,男主角當年有來台灣宣傳,電影在台灣的票房也不差,只是國外票房超慘,間接影響到吉娜戴維斯和導演雷尼哈林的好萊塢星途(兩人當時是夫妻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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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的文章中讀到自己的青春
當我再一次站在美麗華戲院前,視線所及,已沒有了高喊著看我啊看我的布告、劇照與海報,端詳它的原貌我才發現,這是一座蓋得不知該說是土樓還是城堡的建築,通體髹漆成赭紅色,外牆上管線紛陳宛如皮膚底靜脈浮凸而出。
馬戲團已經走了,而帳篷被棄置於原地日曝雨淋那般地,老了舊了,煢然獨立。
我慢緩緩地繞著這座建築走了一圈,心裡有話想找人說,又走一圈,我想告訴遇到的不管哪個誰,三十年前我常在這裡看電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有點滄桑有點驕傲,天方夜譚那般地,可以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說上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
是十八歲那年,九月中旬一個傍晚,大哥領我搭野雞車北上。怕被取締,車子停在一橋之隔的三重,那時候還是市,三重市,一批批乘客轉搭小巴接駁,過了淡水河,在北門落車,乘259路公車到永和,那時候還是市,永和市,哥哥以月租兩千元,住在竹林路91巷48號頂樓加蓋。
隔天,我尾隨大哥自中正橋頭永和豆漿,沿竹林路往東,這是鴻源百貨,那是網溪國小,韓國街,市公所,哥哥一一點名,還與他租住永和市場二樓公寓的同學一起用了午餐。
竹林路盡頭,隔著福和路與永貞路相啣,繼續走下去,不久後我們穿過一處機車腳踏車愛怎麼停就怎麼停的穿堂,在住商混合的販厝圍夾下,龐然矗立一幢建築。這是美麗華戲院,哥哥說,我常來這裡看電影。
這是第一回我到美麗華,我們看的是《金臂人》。當脫衣舞孃黛安‧蓮恩幾乎不著寸縷地挑逗觀眾時,我僵在座位上,竭力保持不動聲色。跟自己的哥哥看這種戲,太讓人不知所措了。
《金臂人》裡,小鎮青年麥特‧狄倫懷著擲骰子絕技,跳上巴士到紙醉金迷芝加哥闖天下。賭場雇用他時,要他清空口袋,將紙鈔、硬幣統統裝進信封,賭場說,我只是替你保管,幫你把回老家的錢留著。夥伴也告誡狄倫,這是個花花世界,很容易讓人迷失,你很快就會看到了。一句句台詞都像在對我耳提面命。
後來,整整將近一年的重考生活,每個周末我多在美麗華度過;這座戲院專映二輪影片,五十元一張票可以看上兩部,看完若還想換廳繼續,將折價若干。
那幾年真是窮啊,搭公車常要提早幾站下車,走長長的路只為省下一段票;還曾在市公所斜對面一爿小書店發現一家出版社,剛成立的吧,裝幀怎能這麼美,但售價無法負擔,再三猶豫之下選了一本馮至的《山水》開口與老闆娘打商量:這家叫大雁的出版社,以後出的書我都想逐一買下,可以給我比較好的折扣嗎?沒談成。
直到上了大學,還常因為沒錢吃飯,用餐時間我便窩在床上,睡過一頓中飯或晚飯。到了月底,小虎常常問我,還有錢嗎?說著,掏出紙鈔給我。小虎是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我永遠記得他說過的:我的記性不好,我只記快樂的事。
有一回實在餓得慌,跑回竹林路,哥哥不在,我將兩隻書桌抽屜整個地倒在蘋果綠地磚上,卻只發現幾枚遺落在角落的硬幣。離去時,遇到住隔壁的游文文,也不知我的臉上就寫著餓啊好餓或怎麼地,她沒多說什麼,硬塞給我一張紙鈔。我說我會儘快還你。游文文回我,不急不急,我再跟你哥哥要就好。
其實跟游文文也不算熟,上台北後哥哥把他的住處讓給我,自己住到中正橋頭永和豆漿後,一個公寓的客廳角落用塑膠拉門隔出來的,甚至不能稱之為房間的小隔間。我考上輔大搬進理二舍後,他才又回91巷頂加小屋子,課餘兼家教,打很多的工。
房東在頂樓隔了三個房間,除了我,還有一個讀復興商工的男孩永遠沒睡飽似地,話是沒聽他說過,但出入時甩門的勁道像剛被情人甩了狠狠洩憤一般,另一個較大的房間住著游文文,後來她的弟弟叫游俊義吧也來與她同住。投幣式公共電話擺在走廊上,很少有我的電話但常常是我接的電話,接了電話後,敲敲她的房門說電話喔。回房間,聽見她嘩啦嘩啦潺潺流水般的說話聲隔一扇門響著。
當我考上大學時,游文文送我一盒二十四色粉彩筆,我拿它畫了許多卡片送給朋友,用著用著我捨不得用完,還留著到現在。
游文文老家在宜蘭,搬離永和時我給過她聯絡地址吧,有個暑假她自東京寄來一張明信片,手撕畫是三隻猴子各遮住了眼睛、嘴巴、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這是我最後一回接到她的音信。社群媒體這樣發達的今日,可惜我還是找她不到。
既然窮,怎麼還有錢看電影?那你告訴我吧,能有比二輪電影院更省錢更容易消磨時間的地方嗎?沒有電影,要怎麼排遣重考生活,那像溺在蛋液裡濕淋淋的雞雛怎麼啄也啄不破蛋殼的苦悶。
美麗華不畫位,我愛挑放映室下方位子坐,當燈光熄滅,耳際響起咑咑咑咑機器規律運轉聲,旋即為音響掩去,礟口般小洞射出一束白光,雞雛啄破蛋殼,看見了天光,光裡有灰塵微粒彷彿海底浮游生物載浮載沉。
電影是光影藝術,不用五顏六彩它也是電影,靜默無聲它還是電影,唯獨不能沒有光,光的技術,光的魔術。
大江健三郎為他那帶著殘疾來到世上的孩子,就取名為「光」。他曾在受訪時解釋,孩子出生時他正在讀一名法國哲學家的書,書上記載了一個因紐特人的寓言:當天地草創,一片闃黑,一隻烏鴉啄食撒落地面的豆子,每每不得其喙。烏鴉心想,如果有光就好了。就在牠這麼起心動念之際,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哲學家說,當你全心全意地期盼,你所護持的心願就將得以實現。
看著日漸恢復健康的孩子,大江健三郎明白了:他的困難就是人類的問題,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朝設法解決問題的方向努力。這也是薩依德所說:這是人的問題,因此我相信,如果放上一段時間,就會在明亮的方向上看到解決的徵兆。
電影不自人生便自人性取材,就算故作跌宕起伏、顛沛流離,比較起來,人生還是艱難得多,人性更是複雜,投射在銀幕上的光影斷不能解決現實的困境,偶或有啟發,時或有暗示,多數時候卻連徵兆都未能夠顯影。人生大於電影,「就算沒有電影這狗屁,人生還是能繼續下去」,但是,它賜予了一段時光,一個半、兩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觀眾被應許、被庇護,讓我們忘記現實的磨難。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劇,同聲高歌的神曲,排著長長隊伍循序買票進場的電影,通關密語一般,讓我們指認彼此,啊,原來你也在這裡。沉積岩似地,流行文化每每標誌了時代的記憶,然而當我主要以透過電視螢幕,播放自購的DVD或藍光的方式來觀看電影,也許一整個夏季我與伍迪‧艾倫為伍,下一個季節卻對金棕櫚獲獎名片目不轉睛,電影於我就只能是時間的亂針繡,不再像初上台北看的那一些,在時間座標上扎根,變成了鄉愁。
《比利小英雄》、《飛進未來》便是我永誌不渝的玫瑰花苞,結在我出門遠行的十八歲。
十九世紀的北歐,年邁父親帶著稚子比利,搭上自瑞典開往丹麥的慢船,他們的眼光投向遠方,畫破重重烏雲的是陽光,穿越年深日久的陰翳的,是希望,或對希望的想像;二十世紀美國郊區,少年賈許對著祖塔遊戲機許下心願,一覺醒來願望成真,他成了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一個是空間上,對新天地的展望,一個是時間上,對未來的嚮往。
可是,離開這裡,離開現在,就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銀幕上演的,雖是虛構的故事,觀眾卻投入自己的真心。報業大亨查爾斯‧凱恩終生記掛著兒時雪橇上刻的Rosebud,而我,念念不忘初上台北,在美麗華看的《比利小英雄》與《飛進未來》,那是因為,我在這兩部電影裡看到了自己。
日後,每隔幾年我便播放《比利小英雄》重看一回。在惡魔的天空下,這一雙父子面臨一次又一次難堪的挫敗,一場比利以一枚錢幣換取對智弱同伴的一頓毒打,場面十分慘烈,讓人皺起眉頭想別開臉去。比利是想嘗嘗權力的滋味,或只是發洩長期以來遭受欺凌的憤恨?身在底層的他只能對比他更弱勢的同伴下手。還好,還好當比利有機會緩和被奴役的命運時,他作下決定,決定不當管理階層的打手。他收拾行李,離開地主家,他要創造自己的命運,奔向全新的未來。
未來是什麼呢我們並不知道,但是未來總是令人期待。
至於《飛進未來》,終於在藍光時代我得以重看(如果你年紀夠大,而且不健忘的話,你會記得,這期間我們經歷了BETA/VHS、VCD、DVD,一路收集的影片又一路捨棄),唉,不過是部典型好萊塢電影嘛,但我仍然好有興致地看著。看賈許無法招架女友蘇珊有進一步承諾的要求時,小孩子一般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珊問:什麼,你結婚了?賈許回她:蘇珊,我只是個孩子,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我只有十三歲。蘇珊:誰不是呢,我心裡也有一個害怕的小孩。賈許只能虛弱地說道:我真的只有十三歲……
我不是賈許,沒有祖塔許願機,無法蟲洞裡旅行,奔向三十歲又回到十三歲,我只能往前。然而我畢竟擅長於回顧,回顧,卻也是為了前行。
有一天,我便興起舊地重遊的念頭。搭捷運到頂溪站,租一輛uBike,蔡榮祖不召自來:背著行囊我要去流浪,要到很高很遠的地方。踩著踏板,我輕快哼著:帶著一點點行囊,和一點點惆悵,將過去所有煩惱都遺忘。穿越福和路後,是永貞路,很快地左手邊迎來福和國中,右手邊老公寓包夾中,就是美麗華了。這幢建築,單獨看它像城堡,若與圈圍著它的公寓畫歸成一個整體,則像土樓。
五月天,日光被阻擋在外,陰影底一片清寂,老公寓群背對著它,家庭餐館在通道旁置備了大桌,將菜肴裝盤後端到客席,一名男人悠緩吸著紙菸,鐵欄杆上栓一條癩皮狗,三個小孩趴地上玩遊戲,全像被消音了似地,小孩、狗、男人、廚師,他們動作著但不發出一點聲響。
我放慢腳步沿著建築繞了兩圈,攔住一名婦人,滄海桑田似地問出其實已經清楚答案的問題:啊,以前這裡是座戲院呢,什麼時候關門的?
婦人仔細思索後回我:關很久了,沒落了,沒有觀眾,應該有,有七八年了吧。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它在一九八一年開幕,有六個廳,專門放映二輪片,九五年《割喉島》是僅有的一次播放首輪電影,九七年同一棟建築成立了一家商場(被塗銷文字的看板還像一頂帽子戴在樓頂),旋即倒閉,新世紀一○年美麗華縮小規模成只有兩個廳,當年九月十六日歇業迄今。婦人還說,這裡打算都更,但沒有什麼具體進展。
我告訴婦人,三十年前我常來這裡看電影。攔住她與她攀談其實為的就是說這句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沿著建築又繞了一圈,看到入口一扇門上有張告示,「本棟樓內已無有價物品,請勿再入內行竊」,這反倒激起我的好奇,上前一步,試探地推了推門,出乎意料的是,喀喀什麼東西一疊碎裂聲中,兩扇門微啟一縫,趁沒人注意,再用力一推,側身,一片影子般地我閃進室內。
停佇在釘著劇照的玻璃櫥窗前,透明玻璃上倒映一名少年的臉孔,他轉動眼珠子,這個看過了,那個也看過了,心裡嘀咕著,怎麼還不換片?可是不看電影,又還能到哪裡去呢?最後選定了兩部片子。
撕票後走進放映廳,一股腦地,爆米花、滷味,各種食物加上地毯、座椅長年吸附的氣味混攪成一團朝我湧來。我挑了放映室下方的位子坐。片刻後,燈暗,別著小美冰淇淋字樣的簾幕緩緩往舞台兩旁撤退,光束射出,耳際傳來咑咑咑咑放映機運轉的低頻聲響,我抬眼,看見光束中有微塵浮動。
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
國歌前奏響起,觀眾懶懶地站起了身,歪歪斜斜地,不知有多麼不願意。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有人低聲跟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銀幕上軍容壯盛,十大建設如萬花筒一朵朵綻放。也有觀眾並不起身,坐座位上逕自抓著爆米花吃。是越來越常看見有人不理會唱國歌時必須立正的規矩了,還聽說有個地方首長剛發布過行政命令,說在他轄下,電影放映前不必播放國歌。
國歌唱畢,觀眾落座。緊接著幾個廣告短片後,一部巴士開進銀幕,奔馳在高速公路上,一會兒後鏡頭切換到車廂裡,懸在座椅上方的電視螢幕無聲播放著豬哥亮歌廳秀,兩名少年比肩而坐,較稚嫩的那個因為暈車,頭埋在塑膠袋裡嘔吐,眼看著情況趨緩,卻又一個噁心,較年長的那個趕緊輕輕拍他的背。
巴士開下交流道,靠邊,乘客被催促落車,馬上地又被趕上一輛輛九人座小巴。小巴陸續駛出,上高架橋,橋下流水倒映七彩燈光,染得少年蒼白的臉頰一下子紅一下子綠,跌進染缸似地自己全作不得主。抵達對岸時,先看到的是高架橋旁一排老舊建築,牆上斑斑駁駁好大的字寫著中華商場。
眼前這座城市像個大工地,雜沓卻充滿生命力,少年的身體疲倦,但精神亢奮,新天地撲面而來,少年睜大眼睛張望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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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之大,才能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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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亮。
那盞燈為什麼會一直打在我的眼上?螢幕不停跳出字句,那是旁邊的機器司儀正在說的話,為什麼機器人要照著念?為什麼不能找一名血肉之軀來與我對談?
今天不是互動會嗎?不是對全銀河系的互動直播嗎?為什麼會是一台機器照著螢幕唸著寫好的字稿,要我按照當初選好、排好、理好的台詞一句句重複,像是玩偶一樣,唸給所有正在收看這場訪談會的人呢?
啊,那名金髮的導演正露出焦躁不安的表情,是因為我沒按照題字機走的關係嗎?我的速度慢了嗎?
好亮,那盞燈為什麼不能移開一些?
機器人眼神泛空,我幾乎能見得到裡頭那些機密儀器與零件,一絲絲閃過的藍光,不是有神的藍光,而是按照程序、規規矩矩的提示,我正在遵循著各種條規而行,我能正常運作,我很好。
……
帶著太陽眼鏡的男人坐在他的對面,低著頭說著他上訪談會的經歷。男人被稱呼老莫,畫了十多年的漫畫,一個人默默地耕耘,透過編輯報名了漫畫大賽,那個斷斷續續地舉辦長達百年的漫畫展,整個銀河系的人都會在那一年之中前來參與維持一年的漫畫盛事,儘管這個時代已經有太多人投入思維漫畫的創作之中,已經很少人還固執地保持著手繪的風格,大多數的人只要使用電腦軟體,都能會畫出不輸數百年前藝術家的精準素描或者上色技法。老莫比較固執,固執出了名的要求自己不要過度依賴機械,純粹地用手來繪製,儘管得了手腕隧道症、腰間盤突出,他還是一人獨自完成了好幾部的作品,但是……僅僅好幾部,在宇宙之中根本毫不稱奇,因為比他年輕的人,使用電腦作為輔助,一年能夠畫出他十年好幾倍的份量。
那場訪談會,也不過是在十萬多本之中被提名的幾千人,每人三十秒的訪談會。所以一下子就結束了,他光是自我介紹都被侷限在五秒,三個問題二十秒,五秒作結。在這汪洋之中,他的面孔就像一閃即逝的光就從人們的視線一閃而過,根本沒有人會特別記得他,更別提他本來就不是熱門的作家。他靜靜地聽著,這次剛好商船剛好暫停在老莫居住的星球,透過聯繫機兩人約了個飯局,東談西聊,喝了些酒,老莫就慢慢地說了自己入選跟訪談會的事。
但那根本沒什麼,入選也只是為了這場年度盛事(現在改成雙年制)多做新聞,從入選、決選、第二決選、第三決選,到最後實質性的佳作、優選、前三,入選的千人,決選的三大階段就會篩選剩下十多人,那麼那些入選可以說是參加獎的存在。老莫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說自己也算畫了十多年,純手的畫工照理來說也是稀世的存在了,卻還是只拿了一個入選,甚至這根本不能寫在履歷上,甚至他原本抱持著非常大的希望,今年的這件作品可以說是他三十五歲的最終精華,一生的巔峰。說著說著,他就冷笑一聲,一口乾了金色的酒,或許我已經頂到自己的天花板了吧,接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眼神滿是對自己的怨恨。
他坐在老莫對面聽,也沒說什麼,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把菜夾到老莫的碗內,說,別讓菜涼了,人還是得吃東西的。他看見他枯瘦凹陷的臉頰,未整理的毛髮就這樣蓬鬆散亂,要不是身上的衣服還算乾淨整齊,否則也會被人視為流浪漢吧。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你還會想要繼續前進嗎?」他乾笑一聲,換了坐的姿勢,頭一樣垂著,帶著太陽眼鏡看不見老莫的眼神,但是他猜得到他大概有多沮喪就有多沮喪吧。他搖搖頭,老莫接著說:「大概也只有兩個選項,一個是繼續匍匐痛苦地前進,另一個大概就是放棄並且轉換跑道吧。」從他口中說出這句話,他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用力用得幾乎要把嘴唇咬破,他趕忙搖搖老莫的手,要他不要如此。
「抱歉。我只是……」太陽眼鏡始終未曾摘下,他的身軀向後躺,靠在椅背上,「我無法接受。」他看著自己在顫抖的手,嘲笑般地笑了。
「你這幾天有睡好嗎?」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恰好的時機重整氣氛,於是轉移了話題問道。
「已經好幾個月沒睡好了,都在趕工作。」老莫說,「工作之餘就是畫自己的作品,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使用手繪的代價在哪裡,就是時間。我的時間永遠比別人少。別人只需要一小時的作業,我可能需要到四、五個小時。日積月累之下,相差只會越來越大。」
「或許可以考慮用用看電腦軟體?我看我的船員平常也會用一些軟體來畫圖放鬆。」他說。
「不行,這是我最後的底線。我很明白,也很害怕,自己一但使用了,我就不會再是我了。」老莫堅持地說,人有些激動。這讓他想到,跟當初十年前在書店買他的處女出版作時,現場簽名的他一樣激動一樣,眼中閃著光芒,熱力四射,那時的他還對自己懷有著信心,認為自己前途無量、才氣縱橫,然而那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得到大獎的認證,在市場上的銷售量也只是維持在基本盤,並沒有太突出,但也不至於落到B等的作家,中規中矩的A等作家,這是外界普遍對他的評價。
終歸而言,人在追求自己的同時,也盼期得到來自外界眾人一致的認同與鼓掌。老莫就像純粹的雙面人,同時迷失了自己也堅持著自己,一個人分飾兩角,各別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有時正面的力量強,他就會前行、有企圖心、躍躍欲試,有時負面的力量強,他就會被拉退、沮喪失落、怨恨不止。而這幾年下來,恐怕負面的力量還是太強了,始終將他不停奔波所累積的里程數給消減掉。他同情老莫,但有時候同情無法解決事情的爭端,尤其這件事情與人的思維有所相連,老莫一天不看開,一天只會這樣抑鬱下去,最終會如何,不好說,但好結局的機率頗低。
老莫看見他閉著嘴,不說話,又乾笑ㄧ聲,連忙舉杯賠罪,「抱歉,好幾年不見吃個飯,居然讓你見到我這個模樣,我罰我自己一杯。」他撐起微笑,像是個筋疲力盡的戰士舉起劍,要朝著自己的脖子刺下去,他伸手阻止老莫喝下這杯酒,要他把酒放下,聽他說些話。
「老莫,我還是得直言直說了。」他神色嚴肅,老莫不經把身軀給朝前。「人類的歷史這麼久以來,天才到底是什麼,我想也只是剛好某個人碰上了他所熱愛且獨愛的一件事情,而且他花了好長一段的時間熱愛著那件事,不停地練習、揣摩、觀察,從中學習到的經驗使得他本人的能力成長,我想天才就是如此專注才會被稱為天才,好久前的老話不就說了,天才也是需要練習的,沒有人不用透過練習而學到一件事情,沒有人。」
「我也不會畫圖,甚至連唱歌啊、表演的都做不太好。但我在分析跟賭博上倒是蠻在行的,有些人說是運氣,也有人說是勇氣,但我覺得都不是,那只是我真的花很多時間在分析跟決策果斷上面去執行而已,我會聽別人的意見,但我不會忘了我自己當初的初衷,你自己也是,藝術家不就是如此嗎?把自己所看到的,想到的,透過各種方式表達出來,最重要的重點還是你所選擇的表達內容啊。比起我,你可是擁有創造的能力啊,憑空想像出一個世界,雕刻出一個人的個性、身形、講話的語氣,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你得對自己再更有信心才是。」他看見老莫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內心焦急了一下,大概這些話他也常聽過吧?
「其實我覺得,你只要專注在你想講什麼就好。就像說話聊天,你畫圖其實就是在跟觀看者聊天,讓他們聽得懂,知道你所想的,然後產生思考,誕生連結,創造共鳴,就像跟人緩緩地牽起手,告知他,你很棒,真的很棒,你的努力並不是白費的,來日方長,身體要顧,不要只是一昧地看著眼前的那張白紙,白紙始終是媒材,是載體,重點是在你這個人。」他拍著阿莫滿是粗繭得手,然後用大拇指比了自己的心,「這裡,永遠都很重要。你說了什麼,你就會成為什麼。」
老莫沈默了一下,「你知道有個19歲的小夥子,得到了上一屆的大獎嗎?」他氣虛地說,孱弱無力。他這麼一說,就把前面激勵人心的話一口氣打翻了,他看了一眼盤內冷掉的菜,夾了一些到自己碗裡,悶哼地嗑飯。
兩個人,一人喝酒一人吃飯,老莫把太陽眼鏡摘下來,側著臉看別桌的客人。他一邊吃,一邊想起還在就讀星際宇宙學院時,有個怪咖中的怪咖,鶴立雞群於天才群中的天才,所有科目都凌駕於眾人之上,無論是宇宙理論、物理學、歷史開發、實際操作……幾乎好幾年下來的半百的課程,他都毅力不搖,甚至顯得游刃有餘,一下課他人就會回到宿舍,只有到晚膳時間才出來,運動一下就又回去了,那時大夥還會揪團一起去夜店泡妞或者去哪裡玩之類的,那時拿著學院的學生證可以享有多種優惠,畢竟學費也是不斐,甚至有些人還是拿著國家優待金來就讀的,但他對外界的誘惑完全沒興趣,只是全然地投入到學院的所有課程與教學之中。
有一次全校的頒獎典禮上,他拿到了聯合國的獎學金與徽章,那時他在十多人之中的評選中得到了最後的桂冠,他可是裡面最年輕的二年級生啊,其他人都是學長姐,甚至延畢了好幾年的學生。他就這樣在數千人的凝視下走上台,握手,說了聲謝謝,然後環視整場,他到現在還記得那人的眼神,不是自命清高,只是淡然,對目前的狀態完全沒有興趣罷了,那是一種為了禮貌而應付的神情。隨後他就離開了,沒有感謝父母,感謝老師,感謝誰,一句謝謝乾淨利落。
一次機緣,他們被安排在雙人的太空船測試,那天才看見他像是認出了什麼,便說了:「你駕駛太空船的成績是二年級的第三名吧?」他很驚訝居然會被認出來,於是他讓出了主控制的地方,「聽說你會被扣分是因為過度危險,但我還是想親眼看看你會怎麼駕駛。」那天才笑了,像是想要驗證什麼一樣的科學家,他也不好拒絕,於是一邊笑著說被拉低成績了可不負責的話,一邊坐在主駕駛座上。再進入測試之前,他還記得那句話,沒問題的,僅僅如此。
那一次他們拿了滿分,而且突破了歷年來的紀錄。
「可能那個人,是真的非常非常熱愛到了極點吧。」他放下筷子,默默地說。老莫抬起頭,碧藍色的眼盯著他看。「可能,也只是可能我們還不夠熱愛這件事情到極點吧。」他笑說,老莫眼睛睜大,沈默良久,最終也還是笑了。
「或許吧。」
「不好意思,本店要打烊了。」店員低聲說,兩人點點頭,付了款便走出餐廳。
兩個人互幫對方點菸,一同走在人煙稀少的大道上,天寒,兩個人穿著大衣將頭縮在裡頭,他們在某些情況上還是有些相似的,同樣地懷舊,甚至有些食古不化。
「其實我很能明白你那種挫敗的心情。」他說,兩個人就這麼漫步地走,街邊的燈微弱地閃著,每走個幾十步,就會看到一盞。「難道我就沒辦法嗎?為什麼始終贏不了他?為什麼上台的那個人不是我?看到別人得到了豐功偉業,一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在得到之前,要付出到底多少的努力跟失敗才會走到這一步,沒有人是天才,沒有人真的是天才。只要你一開始跟人比較,就沒有人能夠得到幸福,痛苦永遠都存在。比較是沒有盡頭的。」
「就像升等ㄧ樣,一階上去還有一階,永無止盡。」兩人站在數不盡的石梯前,仰望著上方的居住區,街燈閃爍,幾戶的民宅還閃著鵝黃色的光,不時有人影竄過。
「對,但至少走回旅館的路上不是永無止盡的。」他笑說,老莫也笑了,不再是勉強的微笑,而是那種來自心底的。
「我有時候也想過,是不是就不要畫圖好了,就到此為止,然後消失,把心力投注在別的事情上面。」老莫抽了一口深的,胸口鼓起,隨後從鼻吐出灰白的菸。「我真也這樣嘗試了一下,結果不到幾天我手又癢了,就像是畫圖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完全改不了的惡習……所以手腕的傷口也一直沒有好。說想要嘗試一下電腦的軟體,碰了幾下就覺得麻煩,最後又回歸靠純粹的手技,或許……我只是說或許,可能我只是再度害怕失敗而已。我害怕時間再一次從我身邊流過,看著自己認識的人不停向前邁進,我卻停止駐足,甚至往後退,這讓我焦慮不已。」
「我想那是所有人都會面對到的事情。」他說,「放棄也是需要勇氣的。」
「嗯。」深藍夜晚,老莫吐出一口氣,沈重的白霧在眼前散開,「但我真的放不下。」老莫說著停下腳步,站在那邊,注視著天空,「我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夠成功……達到自己的目標……」他說著,掩著自己的眼,發出抽泣的聲音,發自內心的哀傷使得胸口一顫一顫的,肩膀上下晃動。
「老莫……」他站在那,與老莫保持著距離,他抬起頭,天空一陣灰白的小點正緩緩飄下。他伸出手,試著接著白雪,但最後卻融成了水、蒸發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