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負荷不了的大象 ◎林儀
持續聽聞著你
某天醒來,我的憂傷
終於長成一頭大象
許多灰階的記憶
譬如菸味爬行整個房間
膨脹而後衰變
只有那年夏天長存
你是風,我便滿佈皺褶等待
有人在我身上留下線索
通往某個輕盈的盡頭
某天醒來,也開始習慣
在眾人面前從容
表演如何登陸
多年前我們遺棄因而
逐漸縮小的行星
你的那首歌偷偷被我回放
作為開場讓一切
靈巧,愉悅,一如那些
掌聲的背面
平衡的秘密:逆著時針前行
克制膝蓋到鼻尖的距離
克制不安的晃動
傾斜以及時差
譬如連日大雨
面對一堵牆,手握鑰匙
不觸及所有插座
直到你離開的體溫
反鎖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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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儀,1991年生,臺中人,醫學系,創立籠鳥詩社,目前覺得最慶幸的事是大學開始遇到詩,遇到一群溫暖的社員與朋友。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全國醫學生文學獎、愛詩網詩獎、太平洋詩歌節首獎等。
(節錄自網站女詩人們:https://leafha.pixnet.net/blog/post/441017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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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淵智賞析
在一切開始以前,我想先說一個故事:
「在小王子的B612行星上,除了玫瑰、蘿蔔等無害的植物,還會長出另一種可怕的植物,也就是猴麵包樹,這兩種植物的幼苗極度相近,因此小王子每天醒來的例行公事,就去巡他小小的星球,拔掉猴麵包樹的幼苗。然而,等他某一天出門旅行,回來,卻發現他的星球已經被猴麵包樹穿越心臟,土崩瓦解了。
小王子哭得很傷心。他很想念他的玫瑰與一切的美好。
但美好終究只能成為回憶,一種無奈的命定。」
每一顆星球都有其所能承受的重量,或大或小,但不論其所能乘載多寡,星球終究只有一個,一點點逾越邊界的可能都極其容易讓這顆星球崩毀,並且萬劫不復。此詩運用之核心概念便為此。
綜觀全詩,其實頗有情詩之感,「只有那年夏天長存/你是風,我便滿佈皺褶等待」、「你的那首歌偷偷被我回放」、「直到你離開的體溫/反鎖了門」,你我之間的互動曖昧叢生,也飽含了記憶的溫存,使人下意識地便要認定這就是一首離別之後的情詩了。
但仔細看,再仔細一些,或許你會發現一些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持續聽聞著你
某天醒來,我的憂傷
終於長成一頭大象」
開句便直接地揭示了主體與客體間的關係,「聽聞」這個動詞所隱喻的是無可回逆的指向,只有單方面的訊息輸送,使得「我」的憂傷,在醒復睡、睡復醒的日子裡,逐漸膨脹,終於成為一頭大象,擠滿了「你」「我」之間的縫隙。此一想像十分順暢,理所當然;接著,作者順著大象的形象,提煉出了「灰階」此一字眼,作為叩入詩人意志世界的敲門磚。
於是,承繼此一思緒脈絡轉銜出來的詞彙,便是菸味充盈的房間,真要說此一意象系統的連結性,或許只有難聞的氣味本身而言,然而,作者卻似對此斷裂渾然未覺,又唐突地以膨脹和衰變作為對它的行動處理,固然氣味本身具有發散與收斂性,然而,此兩者的併稱卻無法直覺地聯繫起,而往往會成為解讀的歪斜。而到了末段,又回到了大象本身,描寫其身體的皺褶,皺褶間的縫隙,與縫隙間所能容納的線索,通向未知的盡頭──在這裡我終於看到了一組完整且美麗的意象被組合出來。
但就第一段而言,詩間的意象疏離到極致,彷彿又蹦出了一種怪異的美感,但仔細審視後卻又不堪一擊,此乃抒情詩常有的通病:將意象以一種我行我素的方式聯繫,卻忽略了意象本身所需持有的連動性。
「某天醒來,也開始習慣
在眾人面前從容
表演如何登陸」
接著次段,卻又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我」身在一個慣於被眾人凝視,且須學習從容的地方,我們不難想像這裡或許是一間動物園,或是馬戲班,「表演如何登陸」、「作為開場讓一切/靈巧」、「掌聲的背面」,這些詞彙所營造出來的系統十分集中,但卻也產生了另一個問題,亦即除了「大象」以外的語句雖然完整,卻自外於第一段的敘事截線,而使場景的切換突兀發生,卻沒有提供任何理由以及轉換的脈絡,而以一種暴力的語法強行轉變。
到了第三段開頭,看似依然延續上面的情景,將馬戲班裡的走鋼索具體化,把克服一切困境視為是一種平衡的過程,平衡時間、距離、晃動還有傾斜。這些小心翼翼呼應著「我」所面臨的困境,然而,正當我們以為它的鋼索即將走到底,即將要完美落地的時候,卻聽到咚地一聲,大象像雨一樣落了下來。敘事場景竟又回到了房間裡,「我」面對一堵牆,想著「你」的離開,才知道手中的鑰匙並不是開門的鑰匙,而是「你離開的體溫」才是鑰匙。乍看之下,似乎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一種意象的挪移與轉化。但仔細看,也可發現不少想當然耳的意象指涉涵括:走鋼索和雨、插座和鑰匙、甚至,連最終的鑰匙本身也與門無關。
另一部分,除了意象問題之外,作者亦將方法昭示於讀者面前:「逆著時針前行」,告訴我們在現世的痛苦裡,時間的倒退可以解決一切。
但真的是這樣嗎?
在太多敘事中,都將時間作為一種慣性的解答,此詩也進入了類似的邏輯推演當中。將逆迴時間當成強行破壞時空規則的反部署,卻不知道這卻也是對於未來的不可知性的逃避。如同詩的末尾所說
「面對一堵牆,手握鑰匙
不觸及所有插座」
面對一堵遮蔽一切出路的牆,擁有鑰匙卻因為恐懼而永遠不得門而入。固然面對開門的可能,人們更傾向於保守自己的一切回憶,將那些現實消融在回憶的漩渦裡,而小心翼翼地不碰觸到插頭裡的閃電。這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沉浸,抑或又是一種處境的反射?我依舊無知,因而無從知曉。
但回到最開始,破壞那顆星球的猴麵包樹,雖然傷痛本身之巨大受創必深,但卻也注定了之後的旅行與回憶作為救贖,在小王子中,聖艾修伯里處理到了此問題;但在此詩中,我們看見了作者對於失去「自己」的傷痛描繪細膩,卻看不見傷痛之後的旅行。因此,更浩遠的宇宙便成了這顆星球之外所缺席,而成了一種無可迴返的深淵。固然,詩作為抒情的場域,敘事的空間與完整性可以停留在一彈性極大的空間,做更多的發揮。
但是,到底這是否便是「我」所該面臨的結局呢?還是做為一個「女性詩獎」中的「女性」,我們便該擁有更積極的態度?又或是做為一首詩,應該要有更完整的面容?
然而,以上同個問題尚且有許多不同答案,更何況是不同問題呢?以下寫詩思路種種,就任憑各位讀者自行判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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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幸秀
圖片來源:pexels / Eva Elij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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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金車現代詩獎每人可投稿3首詩,為少數可投稿多份作品的文學獎。
——小編Z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3/blog-post_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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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現代詩 在 詩聲字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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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懷舊〉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
羅任玲〈寒露之後〉(節錄)
3
那是她的
最後一個夏季。
憑什麼我也以為
還有很多晴雨
夏日
去看我想看的黃昏
把漂泊清掃
寫我 想寫的字
4
寫我 想寫的字
生命的寒露。
美善還在長大
織出一張萬物的臉
(曾經那也是祂
荒廢的領地)
蘋果樹下眾多的腳
無聲奔馳
收穫了一枚深秋的蛇信。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陳宛詩 手寫,Instagram:wanshihchen
#陳琳 簡析,粉專 陳琳 linlin,Instagram:linlin_breathe
中秋過後,秋意也漸漸濃了。在寒露的今天,分享北宋名臣范仲淹這首〈御街行.秋日懷舊〉,詞人描寫了在秋日的夜晚,思念的心境,因與對方離別已久,思念之情也就更為濃烈,以至於「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將無處可躲的思念、情感表露無遺。
秋日思念的情緒,於現代詩裡也有能與之相和的作品。在羅任玲〈寒露之後〉中,詩人描寫了母親過世後,思念母親的種種生活片段,更在字句間透露出哀惋的悔意:「那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季。/憑什麼我也以為/還有很多晴雨/夏日」。
〈御街行.秋日懷舊〉表達的思念是具有濃烈色彩,而〈寒露之後〉所表達的則是清淡卻悠長的思念。閱讀詞作、詩作的同時,對照古今傳達思念的文學手法,亦有相通之處。
※書籍簡介(擷自書介)
《#一日一宋詞,#此情在心頭》(聯經出版,將於10月15日上市),是一本手工裝幀的美麗宋詞萬年曆,當中收錄了180首宋詞,並配合中國古典名畫入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在本書中,入選詞作貼合四時風物,也選配了涵義相近的中國歷代繪畫。讓讀者在吟詞賞畫中,具體而微地體會宋詞之美。
※〈#寒露之後〉收錄於羅任玲詩集《#初生的白》(#聯經出版,2017年10月),我們曾分享過全詩,讀寫網址(#阿雅 朗讀,#賴位政 手寫)如附:https://youtu.be/ThNMwM7QI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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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色面紗下 ◎安娜‧阿赫瑪托娃(蕭宇翔譯)
深色面紗下,我雙手緊握
「是什麼讓你今天如此憔悴?」
――是我苦澀的憂愁
灌得他酩酊大醉。
我如何遺忘?他離開時的踉蹌
他的嘴角歪斜、淒涼……
沒扶欄杆,我衝下階梯
在大門口追到他
哽咽地喊:「只是玩笑!
剛剛的一切。你再走,我就死。」
他僅僅是微笑,慘淡地
對我說:「別站在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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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作者安娜‧阿赫瑪托娃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1889-1966)為蘇聯人,與普希金齊名,曾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分別出版詩集《黃昏》、《念珠》、《群飛的白鳥》等,
另有組詩《安魂曲》、《北方哀歌》等作。另外於198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該年定為「阿赫馬托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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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簡介
蕭宇翔,生於1999,東華華文。喜歡坂本龍一、楊牧、布羅茨基。
曾獲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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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讀者介紹
鄭守志。二○○一年生於新竹,現就讀臺中教育大學。曾獲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獎。在網路上以筆名「霧迴」經營粉絲專頁。半個詩人,半個小說家。喜歡在寫作時,看著時光成群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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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讀者賞析
〈深色面紗下〉像是由三個短暫的段落拼組而成的,畫面感強烈,且餘韻深長的一齣戲劇。沒有過多抽象的描述,卻用這些具體的意象,表現出兩人形而上的拉扯。
題目與全詩的起手式都是「深色面紗下」,其暗色調所引發的心理感受,以及面紗的隱藏意味,成為一個極其具體也重要的暗喻:以憂鬱、悲傷的外殼偽裝自己,只為達到某種隱而不宣的目的。詩中的敘事者雖然問著「是什麼讓你今天如此憔悴?」卻也清楚,自己所表現出的哀愁,正是令「他」消沉的主因。而「灌」這個動詞,也表示敘事者是刻意,以自己的方式,將自己的情緒施加與「他」身上。即使如此,仍能從敘事者緊握的雙手中,看出其焦慮與不安。
第二段的畫面快速跳轉,兩人的對談似乎在不愉快中告終。「他」或許看穿了敘事者展演的情緒之下,所包藏的目的。即使如此,「他」並無責怪,對此的反應僅僅是以悲慘、痛苦的狀態離開。與敘事者衝下階梯的畫面形成對比,然而兩個畫面因同等強烈的悲傷,疊合在一起,成為詮釋劇烈傷感的場景。
最末段,敘事者悲傷地想將「他」喊回,甚至不惜以死相迫。這一幕同時揭開,深藏於深色面紗下的目的:將情緒施加於「他」之上,所想要達到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想將「他」留下。然而,此時的「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心力,為了敘事者而留下了。最後的一句「別站在風口」則能夠有各種可能的解讀。那是最後殘留的溫柔叮嚀嗎?(風口代表危險之處?)又或者是期待敘事者能夠真誠?(風口處的風會使話語模糊?)
無論答案如何,詩都已經結束了。而直到整首詩告終,深色面紗都不見被取下。彷彿一直到了最後,敘事者依然無法不利用自己的情緒展演,試著將「他」留下。這首詩或許是個關於愛的故事(無論是何種形貌的愛),只是在錯誤的方法下,無論兩人的愛有無交集,都在勒索與掙脫的對峙之下,終究拉扯至分裂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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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葉箏賞析
整篇賞析觀察到位,在字句分析上能夠抓住詩的意念。鄭在內文首段時提到,「深色面紗下」作為題目以及破題,這可能是個憂鬱、悲傷的偽裝隱喻。我認為除了偽裝之外,還有可能有其他詮釋方向,如:這道紗是團霧,模糊了臉的輪廓,模糊了表情,但將情緒以顏色顯像再加以放大的效果,使得情緒成為一團暗色的霧,雙手緊握再加以強化、立體。因此這既是偽裝,又可說不是偽裝,僅是作為一種氣氛與情緒的效果,並非真正的面紗。
在末句「他僅僅是微笑,慘淡地 ∕ 對我說:『別站在風口。』」,此處的深色面紗狀態又是如何呢?若是真的面紗,但這道風難道不會把面紗吹開,露出「我」的臉嗎?「他」的提醒是否是因看見我的臉,真心提出最後的建議,並以此道別;又或者因「他」的離去,「我」那如深色面紗覆蓋的臉孔,終於浮出,顯現出真正的情緒?
換言之,我認為此處的深色面紗若有似無,早因被前一句的「你再走,我就死。」而褪下,兩人真心相見的拉扯,換來真心的離別。
除了字句之外,個人認為阿赫瑪托娃的視角轉換功力非常細膩,詩首段先專注在面孔,再向內部探索,後將自身掏出灌對方一場大醉;次段專注在內部情緒再往動作釋放;末段以對話作結,情緒收放與內外視角轉換融合,因而形成賞析末段所提及的拉扯及分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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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浩瑋
圖片來源:浩瑋社區的水泥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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