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灘上回來◎楊牧
暮色從沙灘上回來
夏天在石礁羣中躲藏
在海洋中,夏天依然輕呼着
自己的名字。我不免思索
季節遞嬗的秘密,時間
停頓;歲月真假的問題--
年代循環的創傷,而我
聽到伶人在雜沓上車
一些臨時演員在收拾道具:
歷史不容許血淚的故事重演
他們動人的戲必須告一段落
在天黑以前。這時我又聽到
兵營裡一支黃昏的號角
遠遠地蓋過了不安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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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曾琮琇賞析:
楊牧的《海岸七疊》中有三首十四行詩,分別是〈從沙灘上回來〉、〈晚雲〉、〈那不是氾濫的災害〉,三首詩都寫於一九七八年。這一年夏天,詩人回花蓮,在火車上認識了甫從劇校畢業,獨自行旅的夏盈盈。年底,從普林斯頓返臺訂婚,隔年初結婚。其間的詩,「每一刻都是一份光彩,對我來說,每一首詩都是對於生命和愛情的擁護。我從前絕對不敢想像,一個詩人如何可能編出一本完整的,快樂的詩集。我以為別人不可能,自己更不可能。」(〈《海岸七疊》後記〉)〈從沙灘上回來〉一詩,我們看到一個意志消沉的詩人重新找回對愛情的信仰與期待。
按十四行詩的基本原則,十四行詩(sonnet)指的是凡十四行的抒情短詩,允許說話人進行複雜思想情懷的描寫鋪展;但由於長度上的限制,無法作過多情節或情感轉折的鋪陳。〈從沙灘上回來〉就屬於這一範疇的抒情短詩。這首詩的事件輪廓雖然模糊,不過,若干意象、情節,參照楊牧這段時期的生命歷程,相互呼應。此時楊牧結束第一段婚姻不久,面臨生命中最大的傷慟。首句藉由與筆名楊牧的「牧」同音的「暮」,暗喻這段晦黯的婚戀。接著,詩人刻意經營「夏天」的意象:「夏天在石礁羣中躲藏/在海洋中,夏天仍然輕呼着/自己的名字」。暮(牧)後緊接著「夏」(夫人姓夏),除了點出初識的時地,很難不將這個「呼喚」,連結到愛情若隱若顯的召喚。「而我/聽到伶人在雜沓上車/一些臨時演員在收拾道具」,不妨視為兩人邂逅的情景之再現。此時的夏盈盈,不是京劇演出時英姿颯爽的刀馬旦(按:夫人為京劇演員,專攻刀馬旦),而是行旅中卸下濃厚的妝飾,一張清秀真實的面容。「又聽到/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調動感官的想像,注入「號角」的聽覺意象。並且使用感官動詞「我聽到」,使其抒情經驗在抒情主體「我」的引領下,不僅成為絕無僅有,無法重複的抒情情調,也邀請讀者進入情境,參與「竊聽」(overhear)。詩中完全沒有直接出現第二人稱的「你」,但頗有私人的情感密碼在其中,仍可視為一首描繪愛情的十四行詩。
我們談十四行詩,還不免聯想到前八後六,或四、四、三、三的段式,抱韻或交韻,音尺或字數等等律則。漢語十四行詩自二、三〇年代起已發展出一套依循與規範,包括音步、韻腳、體式等。而這些逐步建立起來的「傳統」,到了楊牧這裡,幾乎無迹可尋。楊牧以樹為喻,提出詩的「有機格律」(organic form):「每一首詩都和樹一樣,肯定它自己的格律,這是詩的限制,但每一首詩也都和樹一樣,有它筆直或彎曲的生長意志,這是詩的自由。」又以「音樂性」,強化「有機格律」的意義:「一篇作品裏節奏和聲韻的協調,合乎邏輯地流動升降,適度的音量和快慢,而這些都端賴作品的主題趨指來控制。」(〈音樂性〉)他認為,現代詩的秘密其實就在於如何安排音樂性的美,以及如何將文字加以驅遣、組織,而形成「詩的聲籟格局」。
如果韻腳在十四行詩裏的功能,在於把詩凝固、定型,那麼楊牧有意溶解、非典型化。這首十四行詩不乏韻腳的佈置:第三行「着」和第八行「車」押「ㄜ」韻,第四行「索」、第七行「我」、第十一行「落」押「ㄛ」韻,第五行「間」和第十行「演」押「ㄢ」韻。韻腳雖多,但韻與韻之間相隔較遠,並且散亂雜沓。這種不規則的韻腳反映詩人對愛情再度降臨的或雀躍,或期待,或不安的種種複雜情緒。直到最後三行,穩定而強烈的韻腳終於出現:「在天黑以前。這時我又聽到/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遠遠地蓋過不安的海潮」。詩人使用沙灘,石礁,海洋,海潮等海洋意象,以指涉身心的雙重流浪;因為命定的相遇,盈盈的出現有如「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躊躇,漂泊的靈魂有了安頓的所在。詩人自言這個時候的書寫:「我下筆往往是從容不迫的,所以我想像我又恢復我本來應該保有的安詳的面貌」。這一安頓的力量,出現在兩個仄聲韻腳「到」、「角」,那樣篤定沉穩,過往種種,騷動,離亂與不安,等待讓誰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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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https://www.instagram.com/brocccol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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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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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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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談海子(下)
◎小編陳尚季賞析
4.景色與景色中的靈魂
以實體論來說,此處趙暉舉了亞里斯多德與柏拉圖對於「實體論」的看法。對於實體一詞,柏拉圖主要是指真實的存在與實在,而亞里斯多德哲學主題的實體,大致指真實或實在的東西。相比「可感事物」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處於真實又不真實、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亞里斯多德則是轉而肯定日常可見的可感事物,即是真實的事物。
海子的作品意象,月亮、少女、馬匹、石頭、雲朵等可感實體,不僅呈現出自然流轉的樸素性格,這些日常的事物也掙脫了語言文化的層層羈絆。
景色與景色中的靈魂,正是將海子的實體觀帶往柏拉圖的方向,以致意象更加地難以分辨。
有兩種抒情詩人,第一種詩人,他熱愛生命,但他熱愛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認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內分泌。而另一類詩人,雖然只熱愛風景,熱愛景色,熱愛冬天的朝霞與晚霞,但他所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是風景中大生命的呼吸。
從「熱愛自我」進入「熱愛景色」,把景色當成「大宇宙神秘」一部分來熱愛,就超出了第一類狹窄抒情詩人的隊伍了。
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
「看」這個概念被突出了,看做為一個最基本與他者建立連結,看能使人跟最遙遠的事物產生聯繫,而最終看見暗藏或隱密的事物。事物能被看見,理念卻不行,但可以用「靈魂的眼睛」去注視或觀照。如果我們將海子的風景看作具體可感的實體,能夠被看、觸摸和感知,那麼景色中的靈魂就負載了某種深層的理念成分。對海子來說,景色的真實也是幻象的真實,提高生存的深度與深刻。看出心靈、看見生存,看見電光石火般的景色的靈魂,正是海子的要求「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
海子在《尋找對實體的接觸》中表示,「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詩應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對海子來說,當下的實體已經是抽象且生鏽的。因此必須去尋找對實體的全新接觸,用新的主體的力量去推翻或更新實體,使之解體並重生。趙暉以海子《太陽.土地篇》中「月亮的內心站著一匹憂傷的馬 一個女人」這一詩句,加以分析實體的解構與重組。
月亮、馬、女人三者在古典意象裡各安其位,但在此一詩劇中的疊加狀態裡卻充滿了跳躍,一匹憂傷的馬、一個女人破壞的古典之月的寧靜與完整,正是那一匹馬和那個女人加強了月的不安與孤寂。「月」的實體,在現代的意義上重新地被掌握。在古典詩歌與海子詩歌運用同名實體意象的差異中,實體的重新誕生,會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現。
5.時鐘的對抗-主體的自我博弈
葉慈說:「詩是和自我的爭辯。」在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裡,「主體已經不僅僅是判斷中的主詞,而是更多的被用於人類理性」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於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所以說,「實體作為主體的能動性,就表現在他自身之中就包含著純粹的否定性,因而,他是單一的東西自己否定自己從而分裂為二,降自己樹立為對立面,然後揚棄自身中的矛盾與對立,重建自身同一性的過程。」重建自身的同一性,即是自己認識自己,最終成為絕對的精神。
海子的詩歌觀與創作中,這種「實體作為主體的能動性」常常表徵為主體的自我博弈。程光煒指出孤獨少年,海子大部分的詩作中,唯一的敘述者和第二作者,柔弱的第一自我與強悍的第二自我長時間的衝突,使他的詩出現「對稱」。「對稱」是自我博弈展開的基礎,所以海子詩中對稱的不斷重複,很大的程度上表明了一個與自己、與世界拉扯、搏鬥的咆哮與宣示。這種對稱結構拒絕了一切平衡的敘述主體,正如海子認為詩中的和解是不存在的,只有衝突、鬥爭、生與死的較量。「自我合解」的可能是否真的存在,是海子用一生來追問的。以下趙暉以《春天,十個海子》來分析「對抗」之於海子的意義,是在詩中如何被呈現的。
春天,十個海子 ◎#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戶
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的繁殖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與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趙暉的分析是,這一首帶有超現實意味的抒情詩,在光明景色中的自我超越裡,更像是一種內心分裂所呈現的生命張力。雙圈結構裡,第一圈(第一與第二節)內,主體的分裂表現,十個海子對一個海子。第二圈層(第三與第四節)內,最後一個海子又分裂為你和我。敘述者既身處其中,以我直接介入敘事,又置身事外,將自我對象化為你,於是,你和我同臨舞台、互為鏡像,內心私密的對話得以公開。兩層圈層複雜的疊合使詩歌充滿戲劇張力。
十個海子,復活的海子不過是幻象,他們只能圍繞著詩中主角,你和我,跳舞歌唱,他們與光明的景色同時到來,嘲笑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的長久沉睡。十個海子對一個海子間的嘲笑,可以看作是主體對自我意識中黑暗消沉部分的自嘲。你和我,原本同是主角,然而劇情推演,我變成了舞台上的自由人,成為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實體,無動於衷地看著你被十個海子戲謔。
你飛奔而去,你疼痛地被劈開。與十個海子的喧囂相比,你沉默的抵抗如土地般堅硬,痛苦意味深長。十個海子與你,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戰爭,在自我博弈中不斷下陷。「人們把自己隱藏在表現的背後。人不僅受到他人的隱藏,而且還受到自己的隱藏。無限地將自己的內部深處下降」
如果說,第一、二小節是十個海子的表現與你沉默被動的表演,第三小節就是我唱給你的一段無限低回的深情詠嘆。你在某種巨大的壓力下,退守為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頹廢的死亡氣息,沉浸於使人墮落自行毀滅的念頭裡,無法自拔。
最後一小節,在低迷中掙脫出尖銳的質問,將詠嘆畫作激烈的獨白。
鼓、糧食、嘴、胃,糧食的一半用於吃,一半用於繁殖,而穀之簡體字作「谷」。在《糧食兩節》裡字體字義的分析,谷的上方是火下方是口,可以看出生存慾望的大火。從糧食、吃、種子,可以看出一種農業生產的封閉循環,也看出了一種勞作的薛西弗斯式的荒謬與虛無。
各級主體的博弈中,光明與黑暗的力量站在生命的兩極。十個海子對比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第一小節裡,以光明的景色,在嘲笑他的同時也不乏挽救之意。第二小節,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被十個海子撕裂著,可他背負著沉重而虛無的光明幻象,欲逃離黑暗的束縛,卻只感到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蔓延。第三小節起,你與我的合一,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心中湧起模糊的復仇慾望,他希望自己能更相信所謂的希望,只關心生活。卻無力在黑暗中自拔,最後的獨白中,這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面對豐收的勝景卻再次被短烈荒蕪的青天襲擊,壓抑許久的質問,你所說的曙光是什麼意思?
主體間博奕的白熱化被風之盲目浩蕩出之,海子敘述的主體被捲入一場自己否定自己的風暴,「無視黑夜與黎明」。無法分辨我是誰的海子,在十個海子與一個海子,在我與你之間衝突,這種逼問之下,一場想挽救主體自我分裂的歌劇不得不以主體同一化的失敗而告終。如此飽含生命痛感的詩句,以他的脆弱面臨障礙摧毀的惶恐,也承傳著生存真正的勇氣與難度。
「你說的曙光是什麼意思」,像是一隻從遠方飛動的骨頭,他孤單、勁瘦,目標如一,卻腳下迷茫,注定是一支滿載青春之痛的落地之矢。
海子透過秩序與訓練,將兇猛的元素、地域深淵和魔法的大地分擔在自我多重的形象中。但海子瘋狂燃燒的自我卻無法統攝主體的多重自我分裂,只能任憑其左右。魯迅說:「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消耗生命以抵抗絕望與虛空。」蒂利希認為「存在的勇氣是這樣的倫理行為:人在其中肯定他自己的存在而不願那些與他的本質性的自我肯定相衝突的生存因素。」在亞里斯多德認為:「勇氣是對一個人的本質,一個人的內在目的的肯定。」但這種肯定裡具有某種不願性質的肯定。這種肯定包含著可能的、某些狀況下不可避免的犧牲。這種要犧牲的東西可以包括愉悅、幸福甚至是一個人自身的存在。海子寫作方式及其詩歌正是這一意義上,成為「存在的勇氣」的表徵。面對生命的真實,海子選擇直視,在這樣的觀看中他將創作與生活連結,生活的真實對海子而言即是寫作的真實。臧棣說:「詩人通過不斷的自我爭辯,我們可以向更高級的生命狀態飛躍。這種生命的飛躍,心智的昇華,說到底必然是愉悅的。」
6.抒情就是血
海子:「我是說,我是詩,我是肉,抒情就是血。」詩歌裡的血肉與骨並非只是詩人的真實與真誠的內心,更是真實與真誠的質量。在海子的抒情詩裡,可以看見一種純粹的抒情性,這樣的純粹性並不是無拘無束的表現,而恰巧是主動尋求一種限制。在海子含蓄的創作裡,是否內裡是他欲壓抑的湧動情感。以下以《日記.姐姐》作分析。
日記.姐姐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我今夜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趙暉認為,這首詩情緒由孤單思戀(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而無助(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而哀傷(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與水中一座荒涼的城),而漸漸被絕望糾纏(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語氣逐漸沉痛,肉身在情愛中沉淪,音高也降至最低點。小詩的轉折處緊跟而來,我被絕望的情緒籠罩,中而至於要賭氣,(把石頭還給石頭)語氣簡短,而將詩逼至決心的最高點,然而急轉,話盡可以說卻無力收束自己的情感,詩歌的聲音被一種溫暖與無奈包住,緩緩下落又重回思念。回到姐姐我只想你。單純的情緒原點。與情緒相應,草原盡頭遠映兩手空空之空虛,以一滴眼淚代表全部悲傷的質量,含蓄而深遠。「這是最後的,唯一的,抒情」斷裂的語句模擬一種心碎的絕望。全詩的語氣,像是情愛低回的現象,幽微地說出寂寥與斷裂。真摯的語氣裡,呼應海子的抒情都是血。
西渡說:「誰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不存在愛情了,我願意舉海子的這些詩反駁他。」
7.結論
海子在詩中的追尋與誠懇的眼神,使人難以不對這位詩人投以尊敬的眼光。在詩中的激烈對抗、抒情詩裡的血與骨,或許都是這位詩人被卸下後的噴濺的熱血,可以看見他對於生存是多麼渴望達到安定,但他否定自己就像其詩語言一樣,都是一顆遠方的太陽,他是夸父。海子被說為是詩的殉道者,我認為殉道本身是荒謬的,詩從未要詩人死,而詩人的每首詩作都是想活下來的微小希望,那怕希望只是隧道裡的一個小白光點,他仍繼續前行並相信著。
「愛」,可以是海子一生的凝結吧。在詩裡他愛父母、情人、大地、太陽等等,作為詩人他用寬厚的心與能看見萬物靈魂的雙眼,將他的心靈與宇宙合一,並不斷地疑問著人是什麼、該何去何從,在追問裡能感受到他「真實」與「真誠」的質量,他選擇一個人孤獨地尋找著,他只能自己尋找著,或許結果不適認知裡的平安圓滿,但這就是海子的生命吧。若要我思考海子是否是詩的殉道者,我更相信他就是詩的本身,因為在他的追尋裡,他便成為了他追尋的本身。
◎作者簡介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出生於安徽省安慶市懷甯縣高河鎮查灣村,中國新詩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
海子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2年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
海子的作品被收入近20種詩歌選集,主要作品有:長詩《但是水,水》、長詩《土地》、詩劇《太陽》(未完成)、第一合唱劇《彌賽亞》、第二合唱劇殘稿、長詩《大紮撒》(未完成)、話劇《弑》及約200首抒情短詩。曾與西川合印過詩集《麥地之甕》。出版的詩集有《土地》(1990)、《海子、駱一禾作品集》(1991)、《海子的詩》(1995)、《海子詩全編》(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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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IG@brocccoliiiii
圖片來源: IG@brocccol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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